在您阅读这些文字之时,不妨来上一杯樱桃汁。
——弗朗西斯· 皮卡迪亚
提及蔬菜和水果,我们最常说的就是烹饪、饮食、园艺和品位鉴赏。这些无疑都很重要,但其实都缺乏想象力。为什么不可以根据它们的字面意思及其相关的表达法,运用巴什拉说过的“物质想象力”,来经历一场简单的语言冒险游戏或是一场亲密的梦境?蔬菜和水果,我们先是播种,等待其成熟,然后采摘、剥皮,最后烹饪、调味,我们想出各种各样的方法来对它们进行加工,相互之间形成一种亲近的关系,我们爱它们,我们恨它们,我们甚至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来表达我们的爱或恨。究竟是为什么?这种强烈的吸引力有何神秘之处?
毫无疑问,我们有理由为如今已经消失的蔬菜和水果感到遗憾,因为农业的工业化进程,我们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再也无法体会到果蔬的原汁原味,在这种狂热的机械化进程中,它们因为畏惧或者不适应,先是萎缩,继而退出历史舞台。然而最糟糕的是,我们找不到适当的话语来描述它们。我们不再清楚一个西红柿、一个茄子或是一串葡萄能对我们说些什么,因为它们丧失了话语权。它们对我们保持缄默。就像雅克·布塞说过的一句绝妙的评论:蔬菜是无声的。不仅因为它们的自然属性是无声的,还因为人类的语言导致其失声。最终,我们对蔬菜了解得越多,我们的梦想就显得愈加虚无缥缈且毫无意义。我们面前摆放着一个苹果或者一个白萝卜,它们就像是神秘且悲壮的神灵,其内在的秘密与我们即将进行的摧毁性分析形成抗衡,但我们并不了解这些秘密。上小学时,我们学会认字后会做两样有用的练习:读课文和分析课文。读课文在这里表现为对事物外形的鉴别,分析课文则表现为折叠式的想象力,两者缺一不可。在谈论大南瓜和小西葫芦之前,必须先了解其外形和属性,但如果我们将果蔬本身的神秘色彩剥离掉,这些客观的数据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如果不把它们当成吟诗作赋的对象,那么它们的存在于我们又有何用?我希望这本书能够让我们学会如何更好地谈论蔬菜和瓜果,就像是它们在开口说话一样。我认为将语言引入果园中,给这样一个喜欢捣乱的灵魂、一个狡黠和背信弃义的性情赋予话语权,正是还给它们公正,让这些精力充沛的器官变成贪婪和骄奢淫逸的物品,从其意义的复杂性、形式的模糊性、情色属性的多样性来观察它们,将它们看成活物。
现在来看关于蔬菜瓜果的文字记载吧。具体有哪些?随便哪本书都行。可以是宗教历史文献、社会新闻、食谱、蓬热的诗歌、16 世纪的游记、迷信词典、美食评论、熟语习语、食物简史等等。从这里开始构建起一个想象的网络空间。凭借这些拼图卡片,我们可以充分发挥想象力拼出一幅幅风格独特、可爱滑稽的蔬菜画像。例如:对一个孩子来说,他面对菠菜的恐惧跟母亲对他的爱之间有着惊人的雷同。醋栗属于女性和儿童的世界,而黑加仑则属于男性的世界;杏子雌雄同体,而桃子不是;番茄和甜菜跟血有关;松露和牡蛎(恋人套餐常备菜)则是18 世纪的两大魔鬼。然后,这些画面构建的网络交织成一部关于饮食的小型神话,当年巴特?从牛排、炸薯条、牛奶和酒展开的想象与这部神话相互呼应。又或者,如果你擅长语法的话,你可以将你的感情、脾气和胃口变成有形态变化和句法规则的可视语言,虽然不太可信且虚无缥缈。
蔬菜和瓜果的外形让我们想到球体、圆柱体、环状物或者贝壳。从某种程度上说,其自身结构是回旋或闭环式的。它们缺少面、边、背这些结构元素。但这些元素正好是其吸引力所在,即所谓的纯粹的平面效果。难道说它们就是一成不变的吗?吉尔·拉布什在《乌托邦和文化》中记录道:“野兽在经历了爱、渴求和追逐等磨难后,濒临死亡。它的身体是神秘的,很难预测。它的外表掩盖了两个深度,本能的深度和腹腔的深度。”相反,植物没有掩盖任何痕迹或秘密,它没有厚度可言。植物可以是神秘的且没有意愿。这就是为什么在没有激情和演变的蔬菜世界里,住满了乌托邦人。他们说植物憎恨改变,它们甚至可以减少地球上其他生物的数量。但这是天大的误解啊!无论是聂鲁达的《诗与颂歌》,还是蓬热、福兰之人,还远远没有提及他们对于蔬菜甚至是矿物的消极看法。
优雅的文笔,充满悬念的情节,蔬菜和瓜果的恶习与罪行一一呈现在眼前。这是一部线索繁杂的作品,一本像串珠一样的故事集。如同泰雷曼·德侯所说:“夹杂着虚构情节且文笔优雅的小故事”,又或者说是夹杂着葫蒜的小故事。葫蒜是什么?是一种蒜,一种刺激性强又有点肤浅的东西。杜塞尔梭在《新前夜》里说道:“所有的罪孽,所有被法律所禁止的在人看来都是诱惑,即葫蒜。”他说得很有道理。葫蒜刺激了人们的胃口,让人们产生如诗如画般的联想,脑海中闪过画像、梦境、呓语或者浪漫的片段,生命因生涩的食物而激发灵感。我们不禁对下面这些奇怪的同伙关系产生疑问:为什么刺猬独爱西瓜?为什么太监偏爱松露?为什么沃邦钟情蒲公英?我们将从享乐主义者兼具美食家的视角,来观察果园里的植物,给其添上一笔爱情诗歌的色彩。我们将再次造访童年回忆,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真的、道德高尚未曾离经叛道的童年,而是一个并非理想化的、会让人害怕的童年:一个恶毒的、反常的、爱赌气的和敏感的童年。那样的童年无疑是我们最牵挂的。
正如常人所见,在感情的性数变化中,一切都是主观的。因为蔬菜瓜果不仅仅是化学反应的产物,也是其食用者的故事。因此,对人们在抚摸梨子、剥茴香、削橙子或是咬朝鲜蓟时所产生的欲望进行探寻,并非无用之举。与其说我是为了一己私利而骗取了这些美味的绿色植物,我更愿意说它们屈服于我的身躯,仿佛我在它们身上(以及我自己身上)加载了某种无法用其他方式来表述的东西。它们被剥开、被削皮,就像是无花果在树枝上蹭过后,其表皮会留下青肿的浅痕和轻微的伤口。蔬菜瓜果通过其特有的语言,向我们诉说它们的历史、系谱、魔力、词源和情感。它们踏上了寻找自我的旅途。
上文提到的语法系统也可以勾勒出一张清晰的人体地图。它绘制出其中各种可能的流动性。简单来说,它将整个身体变成一场出乎意料且有教育意义的探险。我们还记得阿尔钦博托画笔下的身体果园,以及左拉的作品《巴黎之腹》中对于风轮菜的描绘——惹人怜爱的风轮菜挤在一堆水果中,旁边是袒胸露背的美女商贩,微微卷曲的头发就像是葡萄藤搭落在前额,裸露在外的双臂和脖子呈粉红色,带着桃子或草莓的清新。还有意大利画家卡拉瓦乔1583 年的作品《年轻的酒神》:爬行生物从腐尸般的水果里钻出来,那多汁多毛的果肉就像一具小孩的尸体:黑色的头发,张开的嘴巴,瞪大的双眼,画面令人震惊。最后,蔬菜被赋予以下功能:画面的调度者、身体活力的开拓者以及情欲的激发者。因此,我们应该在果园里学会所有该学的东西,也就是说,学会解码爱情。
还有一个令人相当烦恼的现象,即在面对茄子、橘子或者杏时,我们永远无法知道它跟什么或者谁有关联。我们不知道应该将其归为哪种性别。它们并没有过多展示其雌性或者雄性特征。它们只是信使,从一方过渡到另一方,刺激我们一个又一个感官,却表现得极其无辜和轻率。它们滥用我们的精力,其自身并无任何宗教信仰或道德观念,有人甚至认为它们是堕落的多神论者。什么也无法阻止我将果园变成一个纯净的世界,即天堂。
素食主义的神秘性将修道院的果园扩展到更大的范围。他们在荒野里建造教堂,像让·巴普蒂斯特那样吃蝈蝈,像虔诚的隐士那样在高桩上修行,什么都无法阻止他们这样做。而我对于果园及其产物的设想可不是这样。再者,果园不喜欢沙漠,也不喜欢冬天,因为冬天憎恨鲜活的肉体。米歇尔·图尼埃说过:“寒冷是对道德的忠告,是最严厉的冉森教派教徒的灵感来源。”果园并不排斥一切都会腐坏这种说法,也不否认植物是最脆弱、最容易屈服于坏天气和最具有逃避心理的物种(苹果被认为是最结实的软皮水果,如果表皮不损坏,它可以保存长达六个月,这就是为什么画家最钟爱它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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