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能活反了:王小妮研究集/隐匿的汉语之光·中国当代诗人研究集》:
而在同题的随笔中王小妮则写道:“应当有另外的人,只为自己的心情去做一个诗人,他要另外去劳动才能不饥饿,他要打一盆水才能除掉灰尘。他是最平凡的人。他可以写字,也可以不写。他只是在那些被锁定了的生活之中,感觉空隙,在空隙中发现光芒,时限极短,光活泛起来,生动起来。他在那会儿遭遇到另外一个飞掠而过的世界。”
我非常认同这种不把诗当作一种职业,当作谋生手段,或者当作改造世界的工具,当作炸弹和旗帜,“只为自己的心情去做一个诗人”的态度;更欣赏这种像海一样“呼吸和想”,把感觉、经验望到“透明”的精神。我觉得,这里包含了诗歌写作两个重要的层面,一是回到有话要说这一基本前提,自觉面对自己的内心经验,二是又不把经验直接等同于诗,而是重视宁静的观照。我认为,前者,使王小妮汇入了90年代以来的“个人化写作”潮流,而后者,使她的诗超越了一般的“个人化写作”,显示了自己的品格。
王小妮是20世纪80年代就为许多人热爱的诗人了,但我相信直至意识到“重新做一个诗人”的20世纪90年代后,她才发现诗歌与自己的内心如此贴近,才享受到诗歌写作的自由与快乐。这并不是说王小妮20世纪80年代的诗写得不好,相反,我至今不能忘怀她写的人走出长长甬道后瞬间的晕眩感,以及北方农人石头一样的沉默与坚忍,不过,王小妮的那些诗,呈现给我们的,是感觉的独特,是捕捉瞬间的才华,但抒情观点、艺术趣味和想象方式上,并没有特别过人之处。而在20世纪90年代,王小妮不仅获得了比较明确的诗歌立场,而且写得比较自由,几乎可以说信手拈来、自成境界了。
我猜想,王小妮在20世纪90年代写出最好的作品之前可能有一个女性主义的过渡。她20世纪90年代初写的《应该做一个制作者》,表现了女性只能通过书写才能显示存在的观点(“我写世界/世界才低着头出来/我写你/你才摘下眼镜看我”)。但女性主义对王小妮的启发并不是单纯的性别视野,更不是玛杜莎式的复仇风暴,她也始终没有认同普拉斯式的自白风格,它的意义只是帮助王小妮在价值失重的时代更深地进入了内心经验、个人记忆和被社会历史的“宏大叙事”压抑的日常感觉,开始品味琐碎、平凡的事物对于个体生命的意义。她宁静地注视这些东西,“……望着墙壁/直到它透明/……在光亮穿透的地方/预知了四周/最微小的风吹草动”(《重新做一个诗人》),最终找到了一条以个人经验探索世界、领悟生存境况的道路。她坚信这条道路,甚至在一首叫作《不认识的人,就不想再认识了》的诗中宣称:“到今天还不认识的人/就远远地敬着他/三十年中/我的朋友和敌人都足够了/……我要留出我的今后/以我的方式/专心去爱他们/……从今以后/崇高的容器都空着/比如我荡来荡去的/后一半生命。”
我是在《诗选刊》2001年11月号读到《不认识的人,就不想再认识了》这首诗的,并将它选人了《2002-2003中国诗歌年选》。后来,徐敬亚告诉我它是1998年的作品,我相信。因为这首诗与她的《回家》《最软的季节》《台风》等诗所处理的内心经验相近,是最个人也最锐利的创伤性经验;同时,在情感上也还稍显峻急。50年代出生的那代诗人青少年时期有许多创伤性的记忆,它往往成为跟随他们一生的梦魇。然而,文本中的说话者,并不是真的要延续旧人旧事的记忆,坚持过去的生活方式,而是在反省和清理自己的记忆和经验,面对世界与自我的真实:那些被“大社会…‘大历史”所忽略的普通人的生存状态,那些被“崇高”所排斥的琐碎人生,那些被现代主义美学所遮蔽的“简单明白的感情”,那些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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