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笔记》:
荒原不留
“雪”是我给它起的一个名字,它的来历只能推测。我认识它是在一个月夜:一团自影跃上岗楼,来到我足下,从此偎近我的身边,一步也不想分离。我看清楚了,它是一只白狗。
雪山牧民爱狗如子,他们的狗有两种死法:或者成全它,推它上战场,让它战死沙场;或者看着它衰老,病病弱弱地倒在自己面前。这两种死法大约都是它的主人不忍心看到的。当10月来临,牧民们撤离雪山时,它的主人便遗弃了它。我推测是在一个傍晚,主人用皮鞭或石块打它,让它往哨卡来,而自己则赶了骆驼,骑着马闯入夜色。从此迁徙远方,不再向这里回首。
詹河,一个河北兵,同样是一个把持不住感情的人,白天就和我一起,观赏这只动物。“雪”却是满脸不屑,孤傲而且从容。它的眼睛已近苍老,但闪烁着战斗的光芒;它的皮毛,只要你愿意分开,随处可见伤痕;它的肩胛和后胯有力,走出一种豹的姿势;它的牙齿——你扳开嘴看,四颗门牙在撕咬时折断了两颗。所以它不能战斗了,沙场不再留它。那么来吧,我的好兄弟!
旷野里闪烁着四盏灯,鬼火一样,忒蓝,那是牧民卡德·巴都的两只爱犬。卡德的狗有着狼的外貌:麻黄的毛色,直立的耳,硕大的头。它们比狼健壮,比狼狠,比狼多分灵性。卡德带它们制伏过一只雪豹。卡德用石块,配合狗的夹击。两只狗一前一后,在一刻钟内将豹的喉部噙住,裆部扯开。那豹皮被卡德剥下,白毛的底,淡蓝色的酒盅大小的花,看去特别撩人。
鬼火一样的眼飘向哨卡,那是卡德的狗来看望它的孩子。连队的母狗刚生下一窝狗崽,从毛色看,卡德的狗是它们的爹爹。也许是露水夫妻吧,母狗并不念及情夫的恩典。本来,它的男伴是一只貌似藏獒的黑毛公狗,它们并肩作战,不许卡德的狗越过雷池。然而,卡德的狗每战必胜,“藏獒”的脸、肩屡屡被卡德的狗撕咬出一片片伤痕。旁观多次,“雪”终于愤然介入。“雪”使用专门对付狼的战法,啸声从胸中溢出来,电闪般剪扑,利齿准确切人,快捷而凶狠。月光下只见白影一闪,卡德的狗就乱了阵脚。“雪”从此取代了黑狗“藏獒”,俨然如义父,监护起那些可爱的孩子。“雪”用赞许和首肯教练它们,教它们扑、咬、腾、翻、扯各种本领;教它们仇恨、厮杀,使它们脱去稚气。
我敬佩“雪”,“雪”永远自信,这自信使“雪”变得深沉。它有时也闪现出临战前的微笑,这从它苍老的眼睛里放射出来,使人感受到一种激情。
7月,七连寄养在明铁盖的一只黄狗——正宗的军中犬、哨卡人的宠物。它有着金黄的缎子一样的皮毛,灵活而有韧性的身体,豹一样的嘴,豹一样火暴的眼睛。它浮躁、骄横、任性,接受过正规训练,有上乘的搏击技能。它凭此欺凌明铁盖所有的犬,唯有“雪”走过来时,它不敢贸然接近。“雪”依然是漠然的目光,平静、沉稳,对这军中的“纨绔仔”含一丝蔑视。“纨绔仔”终于忍耐不住,便挑战地一再撩拨“雪”,想逗起“雪”的躁气。一天,它冷不丁地咬住“雪”的后足趾,一块肉几乎被它咬掉。“雪”的反击从天而降,谁也没有看清,“纨绔仔”从左肩到左足趾的皮便活脱脱被扯落,白生生的骨头翻转着血珠。凄厉的叫声,划破哨卡的寂静。但这叫声又戛然止住,因为“雪”粗壮的嘴噙住了“纨绔仔”的脖子,残存的利齿深深切入。“雪”肯定感到了血的温热,僵直了脖子,嘴巴不住地吸吮。这种对狼的战法,“雪”很久没有用过了。绝望从“纨绔仔”的眼中透露出来,恐惧使它痉挛、颤抖。维吾尔族士兵沙地克大步奔来,喊:“‘雪’会咬死它的!”就扯起“雪”的后腿,拼尽力气,将“雪”抡起来。而“雪”仍不松口,和它的对手一起被抡成一道弧圈。詹河也怀抱着一块石头疾步跑来。他见“雪”仍将“纨绔仔”压住,便用石头在“雪”的头上死命一击。“雪”一下蒙了,这才松开口。“纨绔仔”凄惨地叫着,向营区后逃去。“雪”定一定神,带着怨恨,缓慢地走向旷野。
我尾随“雪”而去。我袒护“雪”,用手抚摸着“雪”的头,说:“委屈你了!”“雪”似乎已听懂,苍老的眼睛里流露一丝悲凄的温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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