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梵》:
1
乾隆二十八年癸未(1763年)六月的一个早晨,大清皇城乾清宫养心殿三希堂和煦的阳光中,《宋时大理国描工张胜温画梵像》长卷册页安静地躺在一尊宽敞雅致的龙案上。清高宗乾隆大帝独自端坐案前,轻轻打开册页,小心翼翼,从右至左,缓缓摊开画卷,一幅一幅又一幅诞生于大理国的梵像画,带着八百年前的金色光辉,神秘而又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已经连续数个早晨,上过早朝,听完群臣的奏议,对一些胸有成竹的政事拍案表态,对一些尚无把握或者永远无法把握的事情按下不表留待再议,众臣散去,走出乾清宫,乾隆帝都让黄门太监留下刚刚由浙江学政调任的礼部侍郎李因培,陪驾进入养心殿三希堂,观赏这册新人宫廷的宋时大理国画卷。让此人伴驾,是因这位被江南名士袁枚先生推许为“天下第一名士”的李因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学问无所不通,对画事亦颇有用心。但更重要的是,他来自云南。那个僻处大清帝国西南的极边省份,竟然也能生出李因培这等敏捷颖达的人中翘楚,曾经让乾隆帝大为吃惊。如今,让他吃惊的是这卷刚刚搜罗进宫的云南古画。不,不仅是这卷古画,还有那个虽有所闻,但却从未认真留意的古老王国——南诏大理国——也同样令他吃惊。对那个古老王国,群臣之中只有李因培最为了解。这个人不仅来自云南,心里还杂七杂八装着云南上千年的掌故和文献。在三希堂玩赏这卷古画,有此人在身边,就能让这卷古画以及那个诞生了这卷古画的古老王国在眼前活色生香起来。再说,让这位来自云南的新任礼部侍郎陪驾,一起赏玩来自他故乡的这卷古画,不仅能满足他类似博物家的好奇心,也能稍稍抚慰他的思乡之情。这可是一种特别的恩宠,在提防每一位臣下的同时,尽可能显示对他们的特别礼遇,让他们心怀感激,为自己用心做事,也是自古明君的一种为君之道。
不过,这次进入三希堂,却没让李因培伴驾。已经没必要让他伴驾了,诞生这幅不朽长卷的那个古老王国,在前几个早晨三希堂温暖清澈的晨光中,已经借助李因培妙趣横生的旁白和这幅长卷一幅幅画面上的线条、色彩以及众多的佛、菩萨、应真罗汉、国王大众和画中各种物事交相辉映散发出来的辉光,在乾隆帝心中激起久远的鸣响,热烈复活了。如今,他只想静静地独自端详这卷古画,不需任何人在场,甚至那几位宫中画画人,丁观鹏、丁观鹤、唐岱、郎世宁,他们都不得在身边聒噪。让他们待在南薰殿吧,那儿才是他们该待的地方,朕的书房岂是他们轻易能来的?前几日曾让他们来过一次,对这幅长卷,他们聒噪还少吗?他们聒噪来聒噪去,都是这幅长卷古画的技法、描工、构图、用色,以及那位他们八百年前的同行张胜温。遗憾的是,关于这位姓张的画画人,连那位以博闻著称的李因培先生也在胸中的万卷文献里打捞不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作为一群画画人,他们聒噪的都是画画的破事儿,又怎么能够体会一位君临天下的伟大帝王、一位统御四极八荒的大清皇帝在这幅诞生于八百年前的不朽画作前的微妙心思呢?
早晨的阳光明亮而清朗,像一层薄薄的透明的黄金,均匀铺撒在三希堂一间雅室的宽敞龙案上。正对案桌,乾隆帝细细打量这卷古画。这卷古画如今以册页装裱,但其中相连相续的一幅幅图画分明是长卷画的格局,最初完成的时候该以卷轴装裱才对。从画中多有破损和其中六份题记来看,在不下八百年时光里这卷古画该是由卷轴而图册,由图册而卷轴,再由卷轴而图册,经过了许多次装裱。轻轻抚摸古旧的纸页,细细凝视其上的勾金线条、敷设色彩,从第一幅图画“利贞皇帝骠信画”开始,到第二幅图画“护法天王”,第三幅图画“佛祖”,第四幅图画“天龙八部护法龙王”……直到最后一幅图画“十六大众国王图”,总共一百二十九幅图画,乾隆帝一幅幅浏览下去。最后,乾隆帝的目光又回到开始的第一幅图画,定格在那位点苍山下率领皇后、儿子、臣工、随从、仪仗朝圣礼佛的大理国利贞皇帝骠信的面孔上。这位大理国利贞皇帝骠信,博学的李侍郎竟然也不知道他准确的名字,只说还要回去慢慢考据一番。用他的话说,大理国前后二十余位段姓国主,因文献缺失,关于他们的世系和这位利贞皇帝的名字不是花几天工夫就能搞清的事情。搞清这些事儿,就让李侍郎慢慢去弄吧,乾隆帝好奇的并不是这位利贞皇帝的名字,而是他的那幅面孔。那是一幅多么雍容华贵、淡雅、从容、自信的面孔啊!这位利贞皇帝虽然僭称皇帝,其实不过是向宋称臣、地处偏远的一位小国之王,怎么能有如此一副面容呢?!第一次打开这幅画卷,看到这位小国之王竟然拥有这么一副面容时,他曾对之哂笑不已。可是,第二次打开这幅画,尤其听了李侍郎对南诏大理国国史的讲述之后,他的感觉悄然变了。他发现,这位利贞皇帝的神情虽和一位小国之王的身份并不相称,但却是发自真心,自然流露的,并非毫无理由的狂妄做作之态。那么,他能有这副神情的理由从何而来呢?按李侍郎的说法,南诏大理国虽是西南偏僻小国,但却曾在大唐天宝年问两次击败大唐,让叛贼安禄山借此窥破了表面强盛的大唐军力其实已经极为虚弱,故而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兵反叛,引发了“安史之乱”的血雨腥风,导致大唐国力大损,从此一蹶不振,直至走向衰亡。南诏强大之时,称霸西南,兵锋直指巴蜀,其中一次还攻陷成都,饱掠而回,掠俘的人里,就有许多画工。说不定,那位名叫张胜温的大理国画工,就是当年南诏从成都掠回的画工里的一位后人呢。李侍郎说这些的时候,一边卖弄他的远见卓识,一边不忘他酸腐文人的本色,乘机进谏,说什么云南虽然偏远,但却丝毫不可忽视。云南之南的缅国北望云南,南攻暹罗,正在一步步坐大,不可不防!如果云南乱了,缅国就有机可乘,必起边衅,弄不好会祸乱整个云南,乃至整个西南。而西南乱了,就会耗损整个大清的国力,动摇大清的根基。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并不鲜见,远在大唐的事情不说,就是本朝康熙爷时,吴三桂之乱,就差点动摇大清国本。可见,云南虽远,但云南之事无小事,千万不可因云南偏远而对之掉以轻心。李侍郎的良苦用心按下不表,还是接着说这位利贞皇帝骠信的这副神情从何而来。难道南诏曾经强大到足以挑战大唐,妄图问鼎中原的过往辉煌给这位小国之王留下了来自过往时光的自信从容?不至如此吧?!南诏是南诏,大理是大理,按李侍郎所说,这位利贞皇帝主政时的大理国和国势鼎盛时的南诏国至少隔着几百年,南诏国的国主姓蒙,大理国的国主姓段,南诏国的强大和大理国又能有多少干系呢?李侍郎的回答符合乾隆的想法,这位利贞皇帝的自信和南诏国确实没有多少干系。他的自信,并非来自南诏国时的武功,而是来自大理国时的文治。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