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田寅彦随笔集(第一卷)》:
白天我和小俊他们跑到隔壁家的新房子玩耍。那家的人都去我姐姐家帮忙了,只剩下因中风手脚不便的祖父和雇来的老婆子。往日热闹的家里,现在鸦雀无声,壁龛上的金太郎和钟馗也一脸寂寞。我们拿十六武藏棋和将棋的棋子弹着玩了一会儿,可都提不起兴致。走出外廊一看,越过围着小庭院的低矮土墙,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细雨如烟,不远处八幡的森林和衣笠山依稀可见,而带着浅浅嫩绿色的稻田里,除草人的蓑笠为这幅层层晕染的水墨画抹上了一点点的黄。耳边传来曲调缓慢、令人困倦的除草歌。歌词听不清楚,单调而伤感的曲调,有气无力地拖着长音。一曲唱罢,沉寂一阵后,又缓缓唱起。听着曲子,我隐隐觉得胸口憋闷,忽然想回姐姐家,便一个人回去了。到家一看,客人们已陆续到达,照例繁缛的礼节又开始了。从刚才起便感觉头很沉,心情无法平静,我生怕被人搭话,一个人走进储藏室读起《八犬传》,但不久也厌烦了。想着去看看鲤鱼吧,便向池中间走去。我把头倚在外廊的柱子上,呆呆站着。由于稻田涨水,田里的浮萍流入池子,在水面缓缓打着转,雨滴轻触水面,激起点点细纹,随着浮萍一起流逝。鲤鱼们躲在角落岩石的阴影里,亲密地围拢在一起,静静摇动着鱼鳍。
龙舌兰带刺的厚叶片静静竖立,闪着湿润的光。透过中二楼临池的圆窗,我见到了昨夜那位清香小姐落寞的容颜。她托着腮,撑在窗沿,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远方淡墨色的天空。太阳穴上贴着头痛膏,她梳理着被药膏压住的鬓边短发,转向我微微点头,露出半边笑容。
到了傍晚,母亲说离家太久不好,不顾姐姐挽留,准备回家了。“你也一起回去吧。”听母亲这么说,我突然有点舍不得回家,便只是用鼻子含糊地“嗯”了一声。姐姐劝道:“这孩子就算了吧。你再住一晚吧。”对此我也只是用鼻子“嗯”了一声。“住下可以,可别给姐姐添麻烦。”母亲说完,便开始做独自回家的准备。接母亲回家的车已到驿站,我和姐姐一起送她到大门口。车子开到栽着柳树的岗哨,拐过十字路口,消失在视野中。我突然感到心中没底,想着和母亲一起回去就好了。“快过来吧。”姐姐拉着我进了屋。
头愈发疼起来,心中忐忑不安,我反复想着应该和母亲一起回去的。我觉得自己在朦胧烟雨中,追逐着摇晃在田间小道上的大篷车,而家门前的柳树更是在胸前摇曳,勾起相思之情。我究竟对这喧闹无趣的酒宴有何留恋,而错过回家的良机?我想回家,现在立刻就想回去。我呆立在厕所门边,对着挂在南天竹上的晴天娃娃祈祷。雨天的黄昏,悄无声息潜入屋中,不知不觉间已到了点灯时刻,心中更觉凄凉。家中渐渐热闹起来,欢声笑语在我脑中回荡,平添几分寂寥。
我犹豫着,终于对姐姐说出自己身体不适,让她为我准备好床铺,便早早躺下了。我至今仍记得那床嫩绿色的印花被子,上面的圆圈中用肉色染着巨大的仙鹤。我头脑清醒,怎么也睡不着。天花板上挂着金银色的除蝇球,上面映着小小的我,我看着球面上自己的睡姿,意识竟开始模糊起来,只感觉身体慢慢下沉,心里愈发空荡荡的。想到母亲已经回到家中,现在应该在佛龛前做着什么,我便感到一股不可名状的伤感。比起姐姐家的喧嚣,更感自家的清寂。我咬着睡衣领一阵胡思乱想,感觉泪水从眼角划过太阳穴,静静沁人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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