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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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死是一个意外。当我忧心忡忡地离开办公室,准备赶去向集团领导汇报工作,一只灰鸽落在窗前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上。很突然,我没搞明白它是怎么出现的,也许它本来就一直待在那儿等着我,跟一只鸽子形状的鬼魂一样。
淡蓝色的天穹下,它的样子妖媚异常,因为阳光,大半个身子几近透明。
我想起古人宋定伯,朝它喷口水。
它朝外挪动几毫米,姿态轻盈,褐红色的瞳仁里有着让人心神恍惚的光。我摆出一副凶恶的样子,咂嘴,扬拳,顿足,还学鹰,双臂扬起作势欲攫。它咕咕叫,不屑,扭动细脖,扬起半边翅膀,跳近几厘米。这是舞蹈,也是挑衅,在挑衅人类随时可以施加它痛苦的权力啊。这种愚蠢的挑衅若不及时给予惩罚,就可能像病毒一样传播。我下意识地攀住窗台。有个游戏就叫《蠢鸽子》。它们的愚蠢还是人们欢乐的来源。
虽然它很美。颈胸部的羽毛有着迷人的金属光泽,因为光线的折射,颜色由绿而蓝到紫。这是莫奈笔下一幅色彩鲜艳的画。不仅是莫奈的灿烂与激情,还有毕加索的复杂与扭曲。当光线移到一个奇异的角度,这团丰盈的血肉更是一只高维空间的来客,既是具象,又是抽象。
犹如一块灰色丝绸在落日的余晖里缓缓抖开,这有点惊心动魄的意思,像还有一个完美的雌性胴体裹在丝绸之中,待我伸手打开。我迟疑片刻。超出一百分的美难免让人心生敬畏,以为自己睹见神迹。
我是想把这神迹捧在手上吗?
我没有察觉到身体的倾斜。手指一点点接近目标,我屏住呼吸,听见有一种东西在身体里面难以抑制地哆嗦。当指尖触及灰色羽翼时,我发现它就是我魂灵里的一部分。它可能是一个雌性。但荣格的原型理论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阿尼玛原型,指男性心灵中的女性形象,通常来说即屌丝男心中的女神图像,纳博科夫笔下的洛丽塔。这个“发现”来得不是时候——它阻断身体对危险的本能警惕,打败了那个人类用了几千万年时间进化才形成的防御机制。
我抓住它。准确说是它把自己交给了我。
它朝外跳动两步,扭过头无比温驯地交出自己。掌心出现一小团微微的暖。这让我在略感诧异的同时,喉咙深处也有一阵感伤翻涌。这是家鸽,不是野鸽。野鸽会飞开的。它对我的信任根源于一种不平等的关系:豢养。这是一种技术活,几近于人类社会的洗脑术。
人生而平等,且趋利避害。要让一种违反天性的行为成为人下意识的第一选择,比如要让他们在受到鞭打后,马上想到的不是反抗,而是去享受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挨这顿鞭子的无上荣誉,最好的法子就是豢养,同时让他们深刻地理解什么是他们所需要懂得的“责任、荣耀与幸福”。当然,也有必要在他们脚下套上一个刻有一串数字与二维码的淡金色足环。
鸽子的细爪上绑着一张小纸条。我打开它,用两只手。上面有几行打印的仿宋体字:
想要一个女人,与她枕颈相眠
在她体内放心地射精,不担心疾病、艳照门、纪检来人
应该是去做一个古人,在葡萄架下
在夏日午后,在永不停止的风声里
我笑起来。有个著名的笑话是这样说的,“不笑的都是傻逼”。所以我哈哈大笑。然后发现自己悬浮半空,脚踩祥云。我什么时候成了神仙?我又不是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孙行者。我他妈的是个大傻逼啊。我要掉下去了。一念生,百念起,互为掣肘,彼此扯皮。左手与右手不听大脑指挥!这个可怕事实让肌肉痉挛,双手僵硬,不能动弹。紧接着,一些异乎寻常的感觉从后脑勺深处狠狠地刺出,带出一阵尖啸,像一把冷兵器时代的月牙铲,冰凉生硬的铲面紧紧地压迫眼球,一连串细小的火花不断迸出。
是静电?
操。
世界黑下来。静电瞬间电压过大会诱发心律失常。晕眩感潮水般汹涌,颅腔成了一只古怪的海螺,鼻腔里塞满海的腥味。我努力仰起头,使出吃奶之力,看见青天,柴世宗要的那种雨过天晴的青。很诡异。这个世界是一件汝窑瓷器吗?看不出其器形是盘碗碟盆,还是洗瓶樽奁。似乎都是,似乎都不是。釉面开裂。露出灰白。紧接着,白中有一团烟火绽开,五彩斑斓,徐徐生灭。这个看不出具体形状的存在,再度呈现浓淡深浅的层次变化。一块块极细纹片,透明无色似冰裂。我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唵”。这个音节在空气中荡出一层层波纹。一块冰片釉掉了下来。
失去重心的身体把我扔了下去。
奇怪。
不是说人临死之前,会看见一道光,然后像电影播放,看见自己这一生吗?
这些该死的伪科学啊。
不对。
难道我在做梦?
一个个句子跳到脑子里,像一匹匹马,鬃毛飞扬。我情不自禁地跳上马背。我都忍不住想赞一声自己是以梦为马的骑手。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这些句子中的一部分化作马蹄下的草,随着马蹄踏落,折断,挤出青色汁液,还不断发出古怪的呻吟,如同一群被猎人追赶的惊惶小兽。但不管它们想跑往哪个方向,我一眼就看清它们的重量、绷紧的肌肉、急速跳跃的心脏、被毁坏的面容,以及诸多迷乱与困惑。
把它们按时间顺序排列如下:
铁栏杆锈掉了。比软掉的鸡巴还软。
这是谋杀。他妈的。妈的他。
砸落他们的狗牙。所有人的,尤其是物业老张的。
我在坠落。噢,摔烂的半红半白的西瓜,上帝的头颅。
意识与下意识、潜意识之间的距离有多远?
从地球到太阳再到银河系边缘。
我会摔死在银河系边缘吗?
死,这个字有着苦杏仁一样的味道。
还有一些句子是无法按时间顺序排列的,它们缺胳膊少腿:
1590年伽利略在比萨斜塔上做了“两个铁球同时落地”的著名试验有点疼大脑皮层要崩溃居然没有乱让我摔死如果我的悲伤不是根源于自己内心独特的感受那这悲伤就不是悲伤了恶心人都值得被爱,人都有他的眼泪,主看见了他们受的苦我真应该改行去当诗人尔曹功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我真他妈的是神经病啊我是块肉沧海桑田诗人就是不讲科学对现实不服从的人必定自取其辱被群狼一样赶来的风撕咬的学说我得佩服自己诗人都是伟大的推翻了亚里士多德每个字起码有一公斤重百度百科这个持续了1900年之久的错误结论纠正了“物体下落速度和重量成比例”。
关于鸽子的句子倒是大致可辨:
这个诱惑人心的魔鬼,雌性。魔鬼是雌性?魔鬼身材。它会与我同时抵达地面,摔成一团漂亮的肉酱?不会。它有翅膀。但它长了再多翅膀也没用。它在我掌心,挣扎,它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我辜负了它的信任。这一小团微微的暖长出惊慌尖锐的牙齿。我得放开它。不对,手指与我成了两种毫不相干的东西。手指在痉挛中,扭断它那根脆弱的脖颈。是的,扭断,干脆利落。这几根手指是凶手。不是我。
脑海里有一声细微脆响。如同电脑死机,大脑在短暂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权后,莫名其妙地开始重启。我睁开眼,笑了起来,那刀子般的刺疼感消失了。我在下坠。世界与我下坠前迥然相异,但我已经能看出它大致的模样。我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这一下坠的时刻。
这一刻是如此漫长,起初是惊恐,炸弹一样,体内出现一朵红色的蘑菇云,云层极速膨胀,巨大的冲击波把有关肉体的诸多感知瞬间全部撕碎,万物变成支离破碎的晃动着的光影;再是诧异,其中一部分感知不知为什么又回到它们原来的位置,不,位置有点不对,我好像在飞,被气流掀开的衣衫是鼓风滑翔的翅翼,楼层……楼层是形似豆荚状的层积云。我的翅膀在云的边缘酣畅淋漓地擦过,麻酥酥地痒。这种感觉奇妙无比,首先是躯干的消失,紧接着手与脚也在融化。眼睛能听见,耳朵能嗅到,鼻子能看见……构成“我”这具肉体的细胞与世间万物迅速混合在一起,不分彼此,又像是一杯摇晃着的橙汁。
我看见地面。地面仿佛是云的投影。
我再次觉察到恐惧,而当我觉察到这种情绪时,恐惧消失。
取而代之是异乎寻常的平静与美好,极似佛陀说的涅槃。我吐出另一个音节,“哞”。
随着这个音节掀开嘴唇,五脏六腑并眼前的江河大地齐齐震动,我像看见了万物数万万年的生灭,一帧帧画面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在我眼前打开,是“打开”,而非“播映”,每帧画面皆蕴含了无穷信息,是N个六角形图书馆组成的球体,是奇点。
接着,我看见了光。
整个银河系的光芒倾泻我身。不,是整个宇宙的光。这是一个无比绚丽的时刻。“这个时刻”即是时间尽头,亦是时间的最小单位。光把“这个时刻”填满,形成飘带,同时遵循波动与粒子的规律。我看着它们。看着它们把我缠绕成茧。每根光带在把我填满一分的同时,也从体内抽走一丝人类的基本情感。快乐与悲伤,痛苦与迷茫,犹如萤火虫,从身体里一只只飞出,飞过,变透明,无影无踪。我陷入一个纯粹的悬浮于虚空中的“白”里,身后是一团团瑰丽的璀璨星系。位于银河系猎户旋臂上的太阳系只是一小团细弱的光点,它的投影极似一只鸽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光带停止涌入。“白”慢慢打开,好像是怕弄疼我的目光。慢得就比静止快那么一丁点。我看见黄昏在我脚下铺开,一望无垠仿佛是广袤的沙滩。沙滩上有洁白如雪的沙。沙滩的尽头就是海停止的地方,蓝色的海,澄清透明,能看见在海底水草间缓慢爬过的青灰色的梭子蟹,蟹举着的两只大螯钳是橘黄色的。
我知道我发生了变化。我长长地吸气,吐出,再吸气,吐出。
我在地球上,在这个孤独的星球上。
也许我经过的是一个虫洞——这个经常出现在科幻作品里的名词。也许我是来到一个更高的维度,成为一种希格斯粒子的场能体——我在维基百科上看到过这个一直让我困惑不解的词语(现在我对它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明悟)。也许原来的我的确死了,这个意识清晰的我来自另一个平行宇宙。还有很多个也许,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似乎可以不再受到一些物理规则的束缚,比如像崂山道士一样穿墙而过,比如有限的预见。我不知道这些“比如”有多少。会不会比恒河沙数多出一点?这也不重要。我已经是那个“不可穷尽的无限”中的一部分。
目光往下望。地面那具蜷曲肉身,他是我,也不是我。
他的身下有一摊暗色的血。他是不幸的,他将被视为畏罪自杀。赶来的有心人会在鸽子腿上绑着的那张纸条上找到他们想要的那个关键词。
他们会说,“看,这个担心纪检来人的人啊!”
他们会说,“看,这个生活腐败作风下流的人啊!”
这很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三十多年来,他一直渴望成为一个对社会与国家有益的人,可这张他攥紧在掌心的纸条将把他牢牢钉上耻辱柱。他的亲人会因此蒙羞。他将成为替罪羊。这不是他的人生理想,可这有什么办法呢?他不可能从血泊中爬起身,指着他的同事们破口大骂。他们贪婪,不愚蠢,其中一个人的智商可以申请成为门萨俱乐部的会员。他们向他抛过绣球,他太傲慢了。傲慢是最大的愚蠢。他太蠢了,总是不懂得团结一切可团结的人。他比这只死在他手掌里的鸽子还要蠢,所以上帝派这只鸽子来收拾他?
上帝总是不憎于开恶毒的玩笑。
最恶毒的是什么?
这一切本可避免,只要他还活着。事实上,他的鼻孔里还有微弱的气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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