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西游记》
早年生活在南汇,每到夏至,晚上就可以乘风凉了。
乘风凉总要几户人家聚拢了才有意思。盛夏的农家,总有瓜果、芦粟可佐谈兴。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大伯家场地上的乘风凉活动是人最多也最吸引人的。
伯父家的场地连着村子主干道,泥地被踩得坚实而光滑,白天看是一种暗沉的深灰色,到晚上却可以泛出月光来。
晚饭一过,夕阳伸手抓走最后一抹余晖,逃进黑夜里。宅上的人家,好像接到通知似的,握着蒲扇,踱着最轻松的步子,陆陆续续围拢来。那时也没有围墙,没有人招呼,各人只是自己找个位置,或者放下自己带来的小板凳,四下里坐了。彼此也不招呼,只管用蒲扇啪啪地打着小腿,不让蚊子有立足的机会。
女人漫不经心地问个话,男人寒暄着撒一圈烟。
话题是极宽泛的。天气与农事,电视机、席梦思等新鲜的事物,各处人家的生老病死……既然是我伯父的主场,他时不时会抛出一些话题来,讲起话来嗓门也大一些。
谁讲得有趣了,大伙发出哄笑。又有大家感兴趣的话题,各人争着发言,气氛便热烈起来。
此刻凉风已经一阵一阵地起了。我的堂姐,也是我大伯家的幺女,在人群的一隅,正钻在我大伯母的怀里吃奶。那一年她虚岁已经八岁了。三十多年过去,我至今未听说有比她更长哺乳期的儿童。我想,到后面几年,她也只是撒个娇过个干瘾罢了。这个奶末头(幺儿),就是这么任性,而我的伯父伯母也是毫无招架之力。这般亲子的奇迹,似乎也只有在天性自然的农村才能出现了。
但没有奶吃的儿童,乘风凉的夜晚其实是有点无趣的。天已经晚了,也不敢往别处跑。彼此间点点戳戳的打闹还得压低了嗓门,免遭父母蒲扇的敲击。
于是我离开人群,一个人来到我家的场地上,尝试去捉拿那只挑衅般聒噪了很久的趱绩(蟋蟀)。那一晚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场地上竟如同白昼般明亮。在如此静谧美好的夏夜,趱绩一定是要歌唱的,只是察觉到我的到来,歌声变得忽停忽续,忽高忽低,忽远忽近。一会儿像在场地上的泥洞里,一会儿像在砖铺的小径下,一会又像在屋里的门角落里。我在月光下徒劳地东寻西觅,生气着急。一个、两个或者三个夏夜的精灵,谈笑间挫败了这个杀气腾腾却又笨笨的小男孩。
然而那一晚的乘风凉,我没去捉趱绩。因为当晚有人提议,请在座的野火爷叔讲《西游记》。
野火爷叔虽面无表情却也不推辞,众人纷纷拖了竹椅、板凳围拢来。我们小孩也可以盘腿坐在他靠着的八仙桌上,离得很近地听。
朱野火我是要叫伯伯的,小名小野火,是本宅的外姓。他们兄弟三人,原本偏居于村子的西头,在人民公社时划进同一生产队,也陆续迁到本宅的南面和东面。朱野火是一个健壮的汉子,胳膊小腿一块块黑亮的肌肉弹出来。但很不协调的,他戴着一副极厚的近视眼镜,一圈圈的,隔着眼镜看过去,眼睛小得滑稽。他的近视似乎是先天的,他兄弟朱小弟也是如此。所以他平时干着和所有乡间汉子一样的活,但手脚很慢,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也不太爱讲话。
而与他的啤酒瓶底眼镜相协调的,是他对文化知识的热爱。我不知道他看过多少书,只知道他会讲《西游记》。他讲故事——我以为可视作民间的说书——的时候,是异常镇定而沉着的,不疾不徐,娓娓道来,有对话时对话,愤怒处愤怒,惊恐处惊恐。直讲得周围的人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张着嘴,如痴如醉。
在四下阒然的夏夜里,星光下这一群农人,姿态各异,神情虔诚,如同一幅带有宗教或革命色彩的油画。
然而那一晚野火伯伯讲的《西游记》,我只记得其中的人参果了。如今我可以推断出他那一晚讲的是唐僧师徒大闹五庄观那一节。
野火伯伯说书的本事,倒不在于他的记忆力和表达能力,而在于他能快速地抽取主要情节,并把准确或不准确的细节流畅地拼接在一起,对听众的吸引力丝毫不减。最最难得的是,他要把半文不白的明代汉语全部转换成南汇方言,且不丢失半点原作的趣味和表现力。
如果被给予受教育的机会,不知这样爱读书的农人会不会有不一样的人生?而野火的梦想是越来越远了,我读大学后,回家听母亲讲,小野火如今也没什么活干,只一门心思捕野生甲鱼,已是闻名四遭的捕鳖高手。我只是很疑惑,他这么高度的近视眼如何能发现甲鱼的蛛丝马迹?但野火就是这样的一个传奇。
等野火伯伯讲到菩萨用净瓶里的甘露救活了人参果树,也该是告别明月清风的时候了。听众们如梦醒般站起身来,陡觉身上的衣衫已太过单薄。
广阔的夜空星河灿烂。夜风已然很大,猛地一下把柳树吹得哗啦啦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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