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蒂斯红豺群行进在风雪弥漫的尕玛儿草原上。七八十只雌雄老幼个个无精打采,耳垂间、脑顶上和脊背凹部都积着一层雪花,宛如一支戴孝送葬的队伍。每只豺的肚皮都是空瘪瘪的,几乎贴到了脊梁骨,尾巴毫无生气地耷拉在地,眼里闪烁着饥馑贪婪的光。这支豺的队伍七零八落的,拉了约两里长。
“嗬叽——”
豺王索坨纵身跳上路边一块突兀的岩石,居高临下地向豺群大声地叫嚣,想把落在后头的那几只豺唤上来。埃蒂斯红豺群在狩猎途中历来都是按方块或圆形的阵容向前推进的,这是为了适应地域环境而做出的最佳生存选择。
豺虽然生性凶猛,但身体瘦小,不仅比不过狼,而且比一般草狗还小了整整一圈,若要单个的和食肉猛兽较量,极难占据上风,也无法把中型和大型食草动物列入自己的食谱,所以它们只有依靠群体的力量才能在弱肉强食的丛林中占有一席之地。方块或圆形的阵容既象征着群体的不可分割,让食肉猛兽望而生畏,又有利于豺王在碰到突发事件或与猎物不期而遇时能迅速有效地进行调度指挥。
遗憾的是,索坨连叫几声,豺群却毫无反应,队伍仍然松松垮垮的,像一条被抖散的蛇。真是白费了唾沫!索坨很悲伤,觉得豺王的传统权威受到了饥饿的挑战。
鹅毛大雪一连下了好几天,日曲卡山山麓白茫茫一片,尕玛儿草原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地毯,古戛纳河也结起了冰层。埃蒂斯红豺群虽然是雪山草原上堪称一流的狩猎部落,但在如此恶劣的气候条件下却也碰到了生存危机。那些品种繁杂的食草类动物不是集体迁移到南方去越冬,就是藏在洞穴里冬眠,像雪兔、山獾、牦牛这些少得可怜的既不迁移也不冬眠的食草类动物,由于寒冷而躲在山旮旯或丛林某个隐蔽的岩洞里,不敢轻易出来。就算有个别动物耐不住饥饿,冒险走出窝巢,湿重的冷空气也会盖住它们的气味,呼啸的风会掩盖它们的声音,不断降落的雪花又会用极快的速度抹平它们的踪迹。豺在这样的气候下,灵敏的嗅觉、视觉和听觉功能似乎都减弱了。它们唯一有把握的狩猎方式,就是找到食草类动物冬眠或藏身的洞穴,吃上门去。这办法虽然不错,但雪山莽莽,草原辽阔,要找到里头恰巧有内容或者说有丰盛晚餐的洞穴,简直就是大海捞针,全凭运气,全靠机遇,全仰仗那变幻莫测的偶然性。埃蒂斯红豺群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山神,连续几天都交厄运,搜索了近百个坑坑洼洼的石缝洞穴,均一无所获。
民以食为天,豺以食物为宇宙。
饥馑像个黑色的幽灵,徘徊在埃蒂斯红豺群中间。
昨天半夜,豺群里那只名叫朗朗的豺伢子被冻死了。豺群社会对死亡早已司空见惯,死个把豺既没有出殡也没有葬礼,母豺只在夭折的豺儿面前嗥了几声就怏怏离开了。豺群社会也没有守灵的习惯,朗朗的遗体就被丢弃在宿营地旁边的一条暗沟里。今早天亮后,索坨无意中溜达到暗沟前一看,发现朗朗只剩下一副白骨了,连眼珠和尾巴都被啃食得干干净净。白花花的骨骸旁的雪地里,留着一片凌乱的豺的足迹。
索坨差点没急晕过去。
虽然豺和狼同属哺乳类食肉目犬科动物,虽然在人类的词典里豺和狼经常被捆绑在一起使用,但它们终究是两种类型的猛兽,各有其不同的品性。狼在食物匮乏的冬季,在饥饿状态下,有啃食重伤或死亡的同类的习俗。在狼的观念里,与其把同类的肉留给其他食肉类飞禽猛兽或蚂蚁享用,还不如自己享用更实惠些,更符合狼道些,这或许可称之为奇特的“腹葬”。豺的观念却和狼不同,豺把食用同类的尸体视作恶习,视作不可原谅的罪孽,视作一种无形的禁忌。豺对死亡的同类虽然不像人类那样使用繁复的仪式进行土葬、火葬、水葬、天葬,却也要让其暴尸山野,让秃鹫、蚂蚁或其他猛兽代为清理。
说不清是狼的观念更现代些还是豺的做法更合理些,但起码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习俗。
可今早暗沟内的情景却使索坨无法回避这样一个铁的事实:一些豺正在打破豺群社会的禁忌,啃食同类的尸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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