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沉甸甸的,是美国著名物理学家约翰·惠勒的回忆录,这是位伟大的科学家和思想家,同时也是一位出色的教育家。我喜欢读他的书,理性中的哲理让我从心底欣赏。
这会儿,儿子正在他的卧室里,嘴里一直在说着什么。
我坐在离他不远的书房,想到了约翰·惠勒三四岁时一段回忆,“我在浴缸里,母亲为我洗澡,我问宇宙究竟有多远、世界到底有多大、世界与宇宙的外面是什么,我总是被这样的问题迷住”。我也被约翰·惠勒的小脑袋瓜里的问题迷住了。这会儿,我更被儿子自己与自己对话的情景所迷惑。
我起身走到儿子身边,能听到他的鼻息间清晰的喘息,他嘴里发出的声音很奇怪,我几次努力地倾听他在说什么,儿子突然说话了:“妈妈,你出去一会儿好吗,让我一个人在屋里。”
我抬起头,看到儿子一双期待的眼睛。
“好吧,我的儿子。”
答应过儿子,我合起书,边往外走边在想,儿子这样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一个才四岁的孩子,已经这样独自一个人待在屋里,自己跟自己说话,快两年多了。想到这里,我终于忍耐不住停下脚步,返过身来小声地问道:“儿子,妈妈问你,你是不是就想一个人在屋里说话,妈妈今天想知道,你在说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就想跟我自己说话,妈妈,你就出去一小会儿好吗?”
“好吧,你这个鬼精灵,妈妈出去。”
我知道,这种时候不能追着孩子发问,他到底说什么?我的记忆中,儿子这样自己与自己说话,是从那次病了后便开始的,他的这种癖好超过了其他孩子在外玩耍的兴趣,留给了我这个当妈妈的只有无尽的神秘:小小的年龄,自己与自己对话,该会是怎样的一种思维和语言。
我有意把儿子卧室的门轻轻给虚掩上。
一直闷头在沙发上看杂志的孩子的爸爸,看到我走出来后,摇了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他总认为自己的儿子心理上有问题。对此我曾严重地告诉他,绝不许你怀疑儿子的智商,儿子在一岁的时候已经会数1到100的数字,从来没有错过,这样的孩子怎么可能智商有问题。丈夫反过来问我说,那你告诉我,他这样总是自己与自己对话是什么状态?
我没有直接回他的话,只是给他简要解释物理学家贝特童年的经历。贝特从5岁开始,最开心事情就是自己与自己玩数字游戏的故事。到了8岁时,已经可以列出2和其他整数的乘方数。他后来说过,童年时他对数学的兴趣超过其他任何东西。贝特最终成为1967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如果说数字与心理之间存在着微妙关系,这样的心理又该算是什么问题呢?
丈夫认为我讲的贝特的故事很遥远,很不切实际,他丢下杂志,站起来走近儿子卧室的门口,抱起膀子,脸上依旧染满了疑惑。
儿子这样自己与自己的对话,最长时可达两个小时,短也有三四十分钟。好多次我曾悄悄探听儿子一个人在屋里说话,每次都听辨不清他小嘴里究竟在嘟囔什么。也许儿子与贝特一样,只要一有时间就玩心中的数学解题吧。
我也曾对儿子有过这样那样的忧虑,可看到他只要跨出屋门,和正常的孩子一样有说有笑,丝毫没有异常的行为,我便推翻了那种担忧。
我朝丈夫挥挥手,让他离开。我是担心,儿子如若发现爸爸妈妈在怀疑他,那样反倒会真的影响到儿子的心理。
丈夫出门了。过了一会儿,我悄悄走近儿子小屋虚掩的门口,我知道自己这样做很不好,可好奇心促使我这样做了,儿子的异常行为给我心里添上了莫名的东西,尽管我知道许多天才孩子小时候都有着与正常孩子不一样的怪异行为,乃至长大后的许多传奇故事,可一旦面对自己的儿子这样的特殊行为,我还是想探索个究竟。
从那道门缝儿里传出的儿子含混不清的声音,除了开头清晰的数字,后面的声音和平时的语调大不一样,这着实让我有些吃惊。我聚光看去,看到儿子他很专注地坐在小床上,一会儿认真地看着白色的墙壁,一会儿又注视着被单上的图案,一双小手不断做出各种的姿势,这莫非是所谓的手语?而他小嘴里不停顿地发出的听不清楚的声音,又好似天外来音,难道我的孩子这是正在和传说中的外星人在亲热地对话吗?
我是无神论者,但是我却相信神学家说的灵魂类似于微生命的话,婴儿出生时,上帝把这个微小的生命注入到了新生儿的嘴巴里。这也就是说,我在养活儿子的同时也还要照应儿子身体里的灵魂?灵魂是什么模样?难道一个才几岁的孩子是在和他的灵魂对话?莫非就因为我这个俗世的妈妈进入不了他们的王国所以才听不懂他们如此神魂交融、含混不清的语言?
近一个小时过去了,小屋里的声音始终没有间断。我仿佛置身于好莱坞魔幻影片的情节中,大脑里一团雾气。家里的电风扇旋转的风叶的声响并没有覆盖住儿子的自言自语,只是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你不努力去听就听不到。墙上挂钟的时针告诉我,已经傍晚七点了,我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思考着儿子反常态的行为。
门外,传来谁家大人呼唤贪玩的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打扰了我少见的担忧神经,鼻子有些酸……
我退到客厅的沙发上,疲惫地坐下去,不眨眼地盯着那道门缝儿,恍惚间,那道缝隙在剧烈地扩张,俨然无底的峡谷,一双看不见的手正在推着我向深渊滑落……
门被打开了,丈夫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我才从刚才可怕的幻影中缓过劲来。他手里拎了一包晚饭吃的食品,他打开灯,问我:“儿子还在说吗?要不要明天领他到医院看看神经科,再这样下去,孩子脑子出了问题怎么办。”
乍一亮的灯光有些晃眼,我埋下头看着儿子的卧室,压低了声音对他说:“胡说,我的儿子神经不会出问题的,你别轻易给他下结论。”
想到这些日子里,我查阅有关资料,咨询医生,但收效甚微。
几个科学家的故事倒安慰了我许多。爱因斯坦在7岁以前,也常常像儿子这样,独自一人着魔般地反复絮语,这种现象甚至一直延续到了他成人、成名阶段。还有哥白尼、安培和法拉第,儿时他们都曾有过这样类似的经历。反过来又一想,他们可都是世界级著名的科学家啊,我的儿子和他们的童年有着相似的经历,这一切又说明了什么呢?
或许……
小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儿子小脸红扑扑地走了出来,看上很开心的样子。
我连忙上前把儿子拉到身边:“儿子,你今天一定告诉妈妈,你是在与谁说话?”
“我也不知道。”
“那你说的是什么?能告诉妈妈吗?”
“我没有说什么呀。”
“那你房间里面发出的说话声音,是在和谁说呢?”
“哎呀,妈妈,我也不知道我在和谁说话呐。真的。”
“妈妈好奇怪,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说话呐,妈妈可以过来陪你说话,你也不用一个人在屋里说呀。”
“妈妈,你和我说不了那样的话,只有我一个人才能说。”儿子歪着头看着我,很是奇怪的样子。
“你在说哪样的话,为何妈妈说不了?”
“反正妈妈你说不了我们说的话。”
看着儿子异样的小脸,我抚摸着儿子的头笑道:“说不来,妈妈不说行了吧。好了,我们该吃饭了,然后让爸爸给你冲个澡去,洗完澡早点睡。明天妈妈领你去看医生。”我想亲自领儿子去心理医生那里咨询一下孩子的这种状况。
“妈妈,我没有头疼,没有感冒,也没有发烧,为啥要领我去看病?”我被儿子的问话给逗笑了,不由想起来一段往事,也就是他自己与自己说话起源的那一场病。
儿子出生八个月后,经常感冒,小身体日渐瘦弱,弱到经不起风吹。每次坐在床上,全身仿佛就剩下一个大头了,好在一双眼睛闪烁着灵动的光芒,看上去很像电影《烈火中永生》里的小萝卜头。儿子的五官长相中最像我的是额头,加上他额头本来就大,乍一看,头颅与身体仿佛失去了比例,我总担心哪一天他在行走时会失去重心摔倒了。
儿子在快两岁的时候,得了重感冒,我抱着他去医院,那天刮大风,西北的风是与沙子掺杂在一起刮的,人会看不清前面的路,风夹带着黄沙,视线很不好,能见度只有几米的距离,我不敢骑车带儿子去赶路。走到一半,我已气喘吁吁,两臂发酸。我把儿子放下来,想缓一缓,再继续抱他去医院。
我站在马路边上的台阶上,喘着粗气,发现儿子在看着我,眼睛直直的,突然冒出一句话:“妈妈,我自己走吧。”
我被儿子的话给震撼了!
这个来到世界才700来天的小生命,居然在幼稚的意识中知道要为妈妈省力,我连忙冲儿子点点头。眼前他弱小的身子骨,如果定力再轻一些,一阵风就会把他给刮跑了。我看到儿子的身体随风斜着,很卖劲地迈动着步子,手里还死死抱着一个小塑料瓶,里面盛有半瓶的白开水,能听到水在里面晃动时的微微声响。我紧跟在儿子后面,紧张地盯视着他小小的身子,一阵狂风袭来,沙砾打在脸上有些疼痛,我连忙冲过去一把把儿子给抱了起来,单腿跪在地上,好久说不出话来。
看着怀里的儿子喘着灼热的气息,眼睛勉强地睁着,眼皮已经撑不住,总是往下叩,睫毛好不容易地扬起,很快就耷拉下去,最后,大头软绵绵地靠在我的肩头,闭上了双眼。
儿子的样子吓到了我!
我忍住涌出的泪水,嘴里不停地喊着儿子的名字,抱着他起身向医院疾步跑去。
在医院,儿子一个惊人的动作让我至今心有余悸。那真是一次可怕的经历。
到了医院,我顾不得挂号就冲进了急诊室,推开看病的人们,急切地告诉医生儿子在路上的症状。医生示意我把怀里的儿子放到病床上,旁边那些个领着孩子看病的家长刚要发作,看到医生的态度和儿子奄奄一息的样子,都理解地让开了。
医生刚把听诊器放在儿子的胸口上,儿子可能是被冰着了,猛地睁了一下眼睛,很快又软弱地闭上。医生换了舌压板儿,翘着儿子的小嘴巴,耐心地说:“把嘴巴长大,啊……使点劲。”儿子努力地张开嘴,嘴张到了一半,医生把压舌板儿往里伸进去的那一瞬间,儿子突然间嘴巴歪到了腮帮那里。天啊……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医生丢下压舌板儿,一边填写单子一边埋怨道:“真是的,怎么当家长的,看看孩子被耽误成什么样了!赶快到病房去给孩子打点滴去!”
抱着儿子,泪已成线,滴到儿子胸前,一片湿漉。我一路小跑,赶到病房,心里骂着自己,“儿子,你病了几天妈妈才领你来看,都是妈妈不好。儿子,你快醒一醒。”
护士开始为儿子输液,那一针下去,儿子微微动了下身体,我浑身也跟着疼了一下。
床头铁架上,从药瓶里延伸下来的细细的管子,连接着儿子的血脉,点点滴滴的药水进入了儿子的血脉,儿子睡着了,他的嘴巴慢慢开始恢复到了正常的位置。我的懊悔才开始慢慢减轻……
时间过去了好久、好久,儿子睁开了眼,看了看天花板,眼睛立刻转向了我。眼神儿是那样的无力、慌张,病床上的身子软塌塌的,没了骨头的样子。
我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我的儿子,你可把妈妈吓着了……”
他干燥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我给他喂了水,他开口说话了,不过不是回答我的话,而是旁若无人,自言自语,也是他自己与自己说话怪异现象第一次的出现。
眼前,与自己对话的儿子,红润的脸颊,明亮的眼睛,湿润的嘴唇,多么健康的一个孩子。
儿子没有病,只是比其他的孩子多了一样特异功能。或许,那是他自己虚拟的世界中一个独特的舞台,他在那里要扮演着许多个角色并如痴如醉地演绎着四岁儿童的动画故事。
想到这里,我有些激动了,抚摸着儿子的额头说:“儿子,妈妈明天不领你去医院了,我的儿子健康完好,明天继续去幼儿园。”我彻底放弃了领他去看心理医生的想法。
儿子开心地笑了:“嗯,妈妈,明天我还要早点去幼儿园,我们班的老师说,让我要比别的小朋友早去一会儿。”
“为啥要你早去呐?”
“老师要我点人数,看每天来的小朋友到齐了没有,然后再报告她,老师每次都表扬我,说我报告给她的数从来没错过,她还号召我们班的全体小朋友向我学习呐。”
“呵呵,儿子,你就是班里的小班长,老师也默认你这个小班长,让你来管理你们班的小朋友。”
“妈妈,我也要当你和爸爸的班长,我也要管你们,不许你们再吵架了,你们一定要听我的话呀。”
儿子的话让我一愣。
原来,我和丈夫吵架,已经构成儿子的一件心事。幸巧他今天无意地说出来。我刚想给儿子解释我和他父亲吵架的事情来由,看着儿子那副骄傲、稚气的样子,我放弃了。孩子还小,有些关系分不清,也辨不明,这时间你给他灌输这些,等于是给孩子添病。
长夜。无眠。
辗转床笫,忽然,儿子的那句“妈妈,你和我说不了那样的话,只有我一个人才能说”,像启明星一样在蒙眬的心头豁然一亮,我呼地坐了起来,拧开台灯,目光落在桌子角的约翰·惠勒的回忆录良久,再回味四岁儿子的话语,按捺加速的心跳:
这,莫非是我苦苦寻觅已久的答案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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