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学术”第一辑将目光投向蜀学,选择了近代七位四川地区卓有建树的学人:徐中舒、冯汉骥、刘咸炘、项楚、汤炳正、卿希泰、杨明照。他们大多著作等身,非短时间所能通览。本次的选本择出他们某一研究方向的数篇论文,加以师友介绍其成就的前言,相信能够帮助大家了解他们的学术概要。
《二重证据与文明探源:徐中舒先秦史论集》收录徐中舒先生的先秦史论文七篇,涉及先秦史、商周考古、古文字学、古典文学等方面。殷、周之际,我国民族之分布,实经一度极剧之变迁。其关系后世,至为重要。旧史非但不载其事,又从而湮晦其迹,使我国古代史上因果之关系,全失真相。今由古书中参互钩稽,先发其覆;若云论定,则须俟之他日尔。
史言上古之事,虽属传说,然其立国建都之地,犹可考见。以此证史,固嫌文献之不足,而以此说古代民族分布之迹,则绝好之资料也。王静安先生谓殷以前帝王宅京,皆在东方,惟周独崛起西土,其界划至为明白。此东西两土之民族,是否为同一民族?此问题在人类学地质学未有新发见以前,吾人实不能加以证明。惟就其分布之迹论之,则似宜分为两种民族。
汉人所传之《世本·帝系姓》,谓殷、周同出帝喾之后。世远代湮,其说难征,梁任公先生于《中国文化史》之第一章已深致疑辞。兹再就周人兴起之迹观之。《史记·周本纪》云:“古公亶父复修后稷、公刘之业,积德行义,国人皆戴之;薰育戎狄攻之……乃与私属遂去豳,度漆、沮,逾梁山,止于岐下……于是古公乃贬戎狄之俗,而营筑城郭室屋而邑别居之。”此事亦见《诗·大雅》《孟子》《庄子》《吕览》《淮南》《说苑》诸书,知为实录。《诗·宫》又曰:“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盖周之兴始于太王,太王迁岐,为周立王业之基,其建革兴作,承前启后,极关重要。薰育即殷、周间之鬼方,说本王先生《鬼方昆夷狁考》。《易·既济》曰:“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高宗即武丁,今本《竹书纪年》系王师克鬼方于武丁三十四年,系邠迁于岐周于武乙元年,武乙去武丁未远,其时殷之国力甚盛,鬼方东略既不得逞,故转而西侵耳。豳在戎狄之间,密迩于鬼方而去殷甚远,则其习俗必同于鬼方而远于中国。观古公迁岐之后,乃贬戎狄之俗,则未迁以前,其俗必与戎狄无异。《左传·襄十四年》:“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以此言之,周人之语言文字,其初是否与中国同,尚属疑问。《绵》之诗曰:“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此复穴之复,《说文》引作,云:“地室也。”此周人自述其先代之诗,犹云居于复穴之中,未有家室,则其他亦可以想见也。周迁岐后,东与殷人为邻,始渐革其故俗,王季历更娶太任于殷,《诗·大明》曰:“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曰嫔于京。”则周人向化于殷者,盖可知矣。今本《竹书纪年》及《史记》并有锡命季历与文王为伯之文。观后世新兴之邦,其初多受其邻近大国之封爵,则周之与殷,其关系亦当如此。及文王受命称王,武王伐纣克商,皆国力既盛后之自然结果,亦犹后世新兴之邦,国力既盛之后,亦并曾受其锡封之大国而灭之。如金之于辽,元之于金,清之于明,其事先后如出一辙。牧野之役,本为两民族存亡之争。其后周人讳言侵略,而儒家又造为吊民伐罪之说,于是此东西两民族盛衰变迁之迹,遂湮没而无闻焉。今由载籍及古文字,说明殷、周非同种民族,约有四证:
一曰由周人称殷为夷证之。《左传·昭二十四年》引《太誓》曰:“纣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夷人,殷人也。服氏、杜氏均以夷为四夷之夷,非也。《逸周书·明堂》篇云:“周公相武王以伐纣夷,定天下。”纣夷连文,亦谓殷人为夷也。纣夷又见《佚周书·太誓》篇,《墨子·非命上》引其文曰:“纣夷处不肯事上帝鬼神。”《非命下》引作“纣夷之居而不肯事上帝”,《天志》中引作“纣越厥夷居而不肯事上帝”,此同引一书而其文不同如此。盖昔人罕见纣夷连文,因转写讹谬,遂失其读。《逸周书·祭公》篇云:“用夷居之大商之众。”夷居大商与《泰誓》之称纣夷居义同,此皆谓殷人为夷也。
二曰由周人称殷为戎证之。《逸周书·商誓》篇云:“命予小子,肆我殷戎,亦辨百度。”殷戎犹纣夷也。《书·康诰》:“殪戎殷。”《伪孔传》:“戎,兵也。”殊为不词。郑注:“戎,大也。”亦非。《逸周书·世俘解》:“谒戎殷于牧野。”戎殷犹殷戎也。亦称戎商,《周语》单襄公曰:“吾闻之《太誓》之故曰:‘朕梦协朕卜,袭于休祥,戎商必克。’”此皆谓殷人为戎也。
三曰由殷、周畿内之地称夷者证之。《左传·昭二十六年》:“刘人败王城之师于尸氏。”又云:“召伯逆王于尸。”《后汉书·郡国志》:“匽师县有尸乡,春秋时曰尸氏。”案尸夷同字,《周礼·凌人》郑注:“夷之言尸也,实冰于槃中,置之尸床之下,所以寒尸,尸之槃曰夷槃,床曰夷床,衾曰夷衾,移尸曰夷于堂,皆依尸而为言者也。”金文夷作,旧释为节,非也。《孝经》:“仲尼居。”《释文》:“居本作,古夷字也。”《汉书·樊哙传》:“与司马战砀东。”颜注:“读与夷同。”古夷字作者:金文《兮甲盘》有“南淮夷”之文,淮夷二字下各有重文作,即夷字重文之误也;金文之,与小篆之尸同形,尸氏即夷氏也。又《左传·庄十六年》:“初晋武公伐夷,执夷诡诸。”杜注:“夷诡诸,周大夫。夷,采地名。”诡诸为周大夫,夷地必在畿内,是皆周人称殷为夷之遗言也。金文《师酉敦》有西门夷、熊夷、秦夷、京夷、人夷诸名,此器载王在吴,各(格)吴太庙,命师酉云云,吴,旧释虞,是也。《汉志》谓武王封周章弟于河北,是为北吴,后世谓之虞。今本《竹书纪年》:“桓王五年,芮人乘京,荀人董伯皆叛。”春秋之虞、芮、荀、董,皆在汉河东郡,京亦当在其间。秦即嬴秦,《史记·秦本纪》谓秦之先,蜚廉死,葬霍太山,霍太山亦在河东郡。其余三夷之地,虽无可考,以虞、京、秦之所在论之,知亦相去不远。若此诸夷何为而荐居殷、周畿内?《书序》云:“成周既成,迁殷顽民。”《逸周书·作雒》篇云:“俘殷献民,迁于九毕。”孔注:“九毕,成周之地。”成周畿内,本周公迁殷顽民之所,嬴秦又殷之诸侯,知此诸夷皆出于殷,而周人称之曰夷也。
四曰由箕子逊于朝鲜证之。《史记·宋世家》载:“武王乃封箕子于朝鲜而不臣也。”语极简略。《后汉书·东夷传》亦云:“昔箕子违殷之衰运,避地朝鲜。”其事别无可考。然东胡之先,本立国于朝歌之西,居殷畿内之地,曰余无之戎。而春秋之山戎、赤狄、鲜虞、徐、蒲、黎、潞、无终,战国之中山、东胡,皆其后也(说详专篇)。是东胡本居中原内地,或为殷之旧族,亦未可知也。
综此四证观之:周人之视殷人为东方异族,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