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曲:野人山的无穷无尽之渊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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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告别的时候了,我们撤离了咖啡馆,这一次是我驱车将摄影师送到了他所住的小区,他指着高楼告诉我说,他就住在上面的第二十三层……他说,他会给我电话的……
我驱车离开了,我手握方向盘,时间已不再停留于黑娃的村庄,我已看不见黑娃家里的火塘,灶灰中烤熟的土豆玉米,已无法看见黑娃站在大榕树下吟诵咒语的身影,更无法看见八十多岁的黑娃牧放羊群的山冈;时间已不再驻留于怒江边岸的古镇,我已无法看见九十多岁的将军生活的老宅中飘忽的缅桂花香,已无法看见老兵将军在温泉泡澡时那十二颗子弹长到肉里去的痕迹;时间已不再萦绕于古镇中的旗袍店,已不再让我在往里走的院落中看见当年的慰安妇女子,已看不到她在漫长时空中忘却的耻辱之苦役后的新生之路;时间已不再徘洄于野人山之外的那座中国村庄,已不再让我徘徊于桂香家的那座土坯宅院,已不再让我们在芳芳家的天堂客栈追溯我们的前世和轮回之谜;时间已不再让我们一行人行走于进入了野人山的探索之路,已不再让我们拜谒着无数中国远征军的亡录者的一座座土冢,已不再让我们进入了土着人的石头房和在树上的房中过夜,已不再让我坐在那位生活在土着人中间的老兵,倾听他的故事后再将他安葬于野人山的泥土下的悲伤……
尽管如此,对于我来说,时间仍在停留并穿越于野人山的原始森林中,我又回到了撤离于野人山的那一悲壮的时刻,无论是我的前世和现在的轮回,都只是为了更清晰的呈现那些从时光流逝中变得暗淡的记忆,并寻找到轮回中那些与我再次相遇中的生命的足迹,因此,我是辗转于野人山的另一个精灵,是见证野人山历史的一个叙述者,也是芸芸众生中饱经生与死所磨砺的一个渺茫的生命。基于此,我深信,每个人内心深处所居住的那个神,会聆听到我们的声音,会安排并引领我们生命的迷途,以此在伟大时间的巨雾中抵达世界上那个最后明亮的地域。
我上了小区的住宅楼,随电梯而上,身体仿佛仍在穿越着,电梯门闪开,我用钥匙打开门,将灯光打开。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无论是前世还是此世,我都是那个喜欢洗澡的女子,就洗澡的前世而言,我们曾在缅北战后的暴雨中仰起脖颈将全身淋透,这样的洗澡能听见暴雨从空中下来打在你头顶身上的响声,穿着军装的身体很快就会被暴雨所浇透,然而,太阳出来了,穿在身上的衣服很快又干了。如果营地靠近一条河流,那洗澡就方便得多了,我们在河流上游的弯道洗澡,男兵则在下游洗澡,河岸的苇草是我们的天然屏障……在野人山的山涧边洗澡时我由此遇到了那个身穿旗袍的女子……之后,就来到了野人山之外的乡村,我们遇到了桂香,她亲自为我们烧水,由此,我们又在桂香家的木缸中泡澡……而此际,我正在城市高空的建筑屋中,站在金属的水笼头下洗澡……四周的墙壁中有钢筋水泥,屋内有所有现代人享受的生活用具……噢,从水笼头里哗哗流出来的水已不再是前世缅北、野人山和那座村庄的水……我洗完了澡,穿上柔软的玫红色睡衣,站在宽大晶亮的落地玻璃前,城市永远是一座不夜城,我合上了双层窗帘,重回到现实,重又回到了我的书房,我把最大的一间房子用以建构我的书房,同时也是写作室……足以说明我对书籍和灵魂生活的热爱。现在,书房花瓶中的红玫瑰已经彻底凋亡了,我用手拾起一朵萎顿在书桌上的玫瑰,但仍有暗香浮起……
是时候了,我捧着那本来自前世的纯牛皮封壳的笔记本,里面将出现我的笔迹,将出现来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缅北主战场的炮火硝烟,生存与死亡者的场战景……当然,也会出现来自野人山的原始森林,我记得我曾一次次歇脚和在森林中过夜时,从背包里掏出了这本笔记本,甚至在我第一次亲手泡开泥土埋葬完那个耳朵被蛇咬伤、而致命的战士以后,我仍坐在一座孤零零的土坟前记录下来了他的死亡,那时候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当时我的指甲缝里还塞满了泥巴,身上也沾满了泥巴,我欲哭无泪,悲伤就像暴风骤雨息卷之后的宁静……而此刻,我将拂开笔记本……
笔记本显得很旧,与屋子的水晶吊灯等生活物件形成了明显的差异,我们就是在差异中前进的,唯有微妙而又神秘的差异让我们抵达昨天的时间,仿佛抵达那些被电流触伤后颤栗的身体。因为有强烈的差异,我们才会破壁而出,去寻访灵魂渐强渐弱的气息……野人山对于我们的探索行走才是刚刚揭开帷幕的一座舞台,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将重返野人山,当然,我们的下一次旅途首先将抵达黑娃所生活的那座村庄,我一定会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寻找到八十多岁的老兵黑娃放牧羊群的那座山冈,并陪同他坐在隆起的山冈上,我要在一束束阳光的照耀下认真的端详黑娃那张黝黑的面孔,并在十六岁的黑娃与八十多岁的时间中穿梭……以此时间之脉迹弥漫中我们会再次将车开往怒江边岸的那座古老的小镇,我要去看候收藏者的博物馆,我相信当年的将军一定是今天的博物馆馆长,他将坐在院子里,用他九十多岁的年轮诉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缅北战场的生死之谜……我还会去看候穿旗袍的女子,到时候,我订制的旗袍上将出现这个历尽苍桑的女子绣出的飞鸟……我们将再次抵达野人山外的那座小村庄,并客居天堂客栈,之后,我会去看候八十多岁的桂花……再之后,我们将从村庄外山坡上的那片树林,再次进入野人山……我们会带着各自的礼物奔往那座土着部落,周韦会从土着部落的人群中走出来迎接着我们……
当我们第二次开始出发去探索野人山的原始森林时,我们会在一路上与来自战争的遗物和老兵再次相逢,正是他们的故事,使我们深信这个世界上无论有多少次战役给人的生命和躯体带来了多少杀戮和摧残,但生命所折射而出的坚韧之力,足以战胜那些生命中的浩劫和磨难。人的信念使无数次的妖邪和阴霾终将退下,只要有一口气,人的信念将使生命穿过层层雾化的世界,最终抵达的将是我们在苦役中所幻想并期待的那个世界。
当我们第二次进入野人山时,我们将寻访并拜谒那些终未能走出野人山的几万人将士的魂灵……这是我置身于这座城市坐在书屋中时产生的最大愿望。同时,我也相信,无论现世的科学技术文明以怎样迅疾的速度在改变这个世界的面貌,我相信世界将同样是一片水乳交融的大地,我们的生命从古老时间历史中滋养出来的道德禀性,将继续在永恒的时间变幻中并熔炼我们的灵魂,简言之,人的生命将遵循自己的灵魂牵引抵达世界上那些黑暗的长夜,而最终将抵达被众灵所礼赞向往的那个明亮而美好的国度。
嘘,而此刻,我正打开台灯,垂下眼帘,我祈祷着,漫长的时间之神请给予我勇气和魔法翻开这册来自我前世的战地笔记本……我深信,人世间的所有惊奇,都来自漫漫长夜,来自你坚韧中穿越时空的爱和仁慈。
2017年5月——20l8年1月于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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