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伟:
城市需要记忆,昂首向前的时候也不能忘了回望,一座国际化大都市的来龙去脉更值得静思。“发掘和发现”不仅是一种文学表达,还是对人类共通的情感的收藏与召唤。
上海,这座由开埠而崛起的口岸城市,在二十世纪的初期,迅速吸引了世界的目光,也汇集了来自各国的侨民。他们中有来此淘金拓荒的,也有来这避难躲祸的,在这座兼容而谦和的都市里,他们或努力奋斗,或顽强生存,纠结的生活轨迹勾勒出色彩缤纷的外国侨民“魔都故事”,触发着不同寻常的历史况味。
船 殇
一
邮轮已在黄浦江东岸靠了几个月,公司发来的电报仍重复那几句话:就地待命,暂时不能返航。
乔凡尼看一眼电报,然后就撕了,随手向江里狠狠地掷去。他记不清已经第几次撕电报了。盛夏傍晚的江风把可怜的碎纸片吹得各自离散,然后坠入,被浑浊的江水吞没。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说,“船长,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江风把乔凡尼一头长长的金发吹成一面飘逸晶亮的旗帜。在渐渐黑下来的暮色中,他坚硬的脸部线条彷佛一尊铜像。铜像慢慢回过头来盯着询问他的这双栗色眼睛,“小兄弟,你没见我把这份臭狗屎电报扔进江里了吗?它散发着臭气告诉我们,你们在这里等着吧。等着吧,嗯。别想回家的事啦。”
栗色眼睛缓缓低下头,神情沮丧,轻声抽泣起来。
“卡米洛,别这么没出息。既然跟我出来了,就跟着我混。”乔凡尼 摸了一下卡米洛的脑袋,“走吧,跟我上岸,喝酒去。”
这天晚上,乔凡尼喝得酩酊大醉,但他固执地不让卡米洛扶着他,他认真地指着卡米洛的鼻子说,“记住,你,是我把你从老家带出来的,你得听我的,明白吗?我用不着你……来扶我。”他夸张地甩着胳膊,一派器宇轩昂的样子。
一路晃着,乔凡尼发现人们看他的眼光有点异样,他尽力做出亲切的样子微笑,但人家更快地从他身边离开了,不,简直疾步如飞地溜走了。他意识到他一定笑得很难看。一个笑得很难看的人在大街上晃悠,一定会给别人带来不安。问题是现在他就很不安,而且越来越感到不安,虽然他大着舌头跟卡米洛充老大。倒也不是充的,他的确呵护着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小老乡。
大半年了,康蒂罗莎号一直充当着犹太难民的诺亚方舟。就在这一趟鸣笛向上海出发的时候,一个年轻男人突然神经质地大喊,我要下船,下船。他的难民同胞诧异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连邮轮上空的白云都停住了脚步。卡米洛一路小跑奔到船长室,对乔凡尼耳语了几句。乔凡尼转过身飞快地向船舱奔去。人们自动让开一条路。乔凡尼与男人面对面,发现这张脸红中透着晦暗的青色。他沉静地说,“先生,我是康蒂罗莎号船长乔凡尼,你有什么事?”
男人似乎没有了喊叫的勇气,瞄了乔凡尼一眼,说,“我要下船。”
乔凡尼问,“你知道上这条船有多么不容易吗?”
“我知道。”男人突然抬起头,凶狠地瞪着乔凡尼。
“那你为什么要下船,你难道想妨碍这一船你的同胞吗?”
“不,我不想妨碍谁,但我要下船。”
“那你得给我个理由啊。”
“没什么理由,我不想去上海了。那是个魔都,是个冒险的地方。我不想到一个没有秩序、混乱的地方去生活。”
有个难民插话了,“那你想在集中营等死吗?”
另一个声音又说,“是啊,即便冒险,还有生还的可能,但在集中营,你就只有等死一条路。”
男人执拗地说,“你们这些傻瓜,冒险的生活比等死更可怕。”
乔凡尼忍不住大声呵斥,“你是个懦夫,连冒险都不敢,还算什么男人。我警告你,下了这条船,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上船了。”
男人怔怔地看着乔凡尼,突然,他歇斯底里地挤开人群,狂怒地喊着,“我不去,我要下船。”他冲向了船舷,人群惊呆了,来不及做出反应。乔凡尼快奔几步,狠狠拽住男人的衣角,男人试图挣脱,乔凡尼卯足力道不松手,就像角力一般,男人一滩泥一样到下了,乔凡尼拉住他的衣领,顺势甩出一个耳光。男人跳了起来,显然没有了刚才的气势。乔凡尼拉着他,对身后一直跟着他的卡米洛说,把他交给你了,看好他。片刻后,乔凡尼的响亮的声音通过喇叭传播到康蒂罗莎号的每一个空间:“启航。”
到了上海,却迟迟不见公司的返航通知。
回到船长室,乔凡尼倒头便躺。仅仅几分钟后,他歪歪扭扭地冲了出去,目的地是厕所。他趴在马桶上,污秽物声势浩大地倾泻起来。尽管乔凡尼不愿承认,可这次他真的喝多了。
第二天早上,乔凡尼就完全遗忘了昨晚被人抬进船长室这件事。此刻,他正站在甲板上,船员们都看得出来,这位向来乐观的船长的语气变得非常呆板:“兄弟们”,乔凡尼习惯用这句话作为他的开场白:“我昨天又接到了总公司寄来的臭狗屎电报。真是臭狗屎。上面还是那几句话,让我们等待。等待。”他耸了耸肩,“我也不想说什么了。兄弟们都想想,接下去,康蒂罗莎号该怎么办。”
“嗨,乔凡尼,我知道你有主意了,还卖关子。”大副说。
乔凡尼摇摇头说,“我要是有主意,还用问你们吗。一年多了,我们源源不断地把欧洲犹太人送到上海来,现在自己也困在这里,回不去了。”
大副轻轻搡了一把乔凡尼,“算了吧,不说这些了。说点好玩的吧。”
乔凡尼盯着大副,作出惊讶的样子,“你还有好玩的事?你想说什么,我竖着耳朵呢。”
“你知道昨晚发生的事吗?”大副神秘兮兮的。
乔凡尼发现,大副和一帮兄弟都坏笑着。大副做了一个趴着的动作,众人轰然大笑。乔凡尼突然一把揪住大副的衣领说,“你喜欢这样,我就让你趴着去。”乔凡尼臂力超群,大副像个小鸡一样被他提溜着,却不告饶。乔凡尼一个转身,紧走几步,避开众人对大副说,“你要是再敢说这事,我会让你趴一整天的。”他似乎想起了昨天的不堪,但在康蒂罗莎号上,他的酒量是无人可敌的。如果被大家当笑话讲,他以后还怎么在这条邮轮上做老大。
乔凡尼重新回到众人面前时,恢复了神气,他看了一眼卡米洛,“小子,你昨天不是问我还回不回得去吗,现在,我正式告诉你,我们回不去了。因为那帮家伙不想让我们回去。”
卡米洛问,“究竟是为什么,船长?”
“当初墨索里尼先生向英法宣战,随后,意大利军舰都成了英国皇家空军的攻击目标。遗憾的是,我们的海军连还击能力都没有。真是臭狗屎。”
有个年轻人问,“我们是商船啊,英国人凭什么炸?”
乔凡尼对一旁还在扭着脖子的大副说,“亲爱的大副,你来告诉他这是为什么。”
大副说,“人家炸的时候只认你挂的国旗,哪管你是什么船呀?”
乔凡尼接着说,“所以我们只能呆在上海,否则也可能成为英国皇家空军的猎物了。前些日子,罗马的海军司令部传出消息来,说墨索里尼可能会被伊曼纽尔三世解除职务。如果真这样的话,意大利跟德国人日本人也没几天一起混了。”
卡米洛说,“那英国人就不会炸我们的船了。”
乔凡尼说,“你可别忘了,眼下,上海是谁的地盘,是日本人。罗马一旦宣布退出,日本人一定会来夺我们的船。我们逃得过英国人的轰炸,不一定躲得过日本人的要挟啊。”
甲板上寂静得只听见船员们粗重和不甘的呼吸,像是为乔凡尼这段话加上一个注释。
没过几天,消息成真。意大利宣布正式退出轴心国,向盟国投降。
上百日军和汪伪警察在一名大佐的指挥下登上意大利海军军舰“卡罗托”号的舷梯,志在必得的样子,但遭到海军士兵的阻拦。精瘦矮小的大佐面对身材高大的意大利海军上校没有丝毫发怵,反而轻蔑地嘲笑着他和他的国家都是孬种。上校从对方的眼神和两片翻飞的嘴唇里读到了不屑和讥讽。上校有点动怒,转身紧走几步,向他的士兵们喊着什么,士兵们迅速后撤,然后列阵,走向各自哨位。双方拉开了距离。大佐疑惑地看着,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一枚炮弹就直直地飞了过来,顷刻爆炸。没等他抽出指挥刀,又一枚炮弹在甲板上爆炸。船上顷刻间变成了火海。上校高声命令撤退。就在“卡罗托”号官兵撤的时候,船体开始倾斜。
水手把通海阀打开了。
军舰慢慢沉下去,如同一口蒸腾的大锅突然坠入,溅起来的水雾掺着爆炸物铁黑色的遗骸和殷红的血,在黄浦江面上久久不散。
正在对岸的乔凡尼和船员们高声呼喊起来,直到喊得筋疲力尽。然后,他们齐齐低下头,为“卡罗托”致哀。抬起头来,乔凡尼已是泪流满面,他对兄弟们说,“卡罗托”没给意大利丢脸,海军也不是“臭狗屎”。天无绝人之路。既然回不去,我们就在这里呆着吧。上海有世界各国的外国人,好几万犹太难民都乘着我们的船到这里来避难,难道会多了我们这几个年轻力壮的家伙吗,大不了上海再多几个难民而已。反正,我这个船长是当不成了。
序:海纳的气度 / 1
兄 弟 / 1
杜瓦尔在法租界的巡捕生涯 / 61
船 殇 / 123
生死丰德里 / 183
斗 纱 / 253
跋 / 315
我在这些故事中读到了彼时上海的灵动和鲜活,也感受着她的悲悯和沉重。
——桂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