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影像(第8辑)》:
第二年(1946),武汉大学从乐山复员,回到武昌珞珈山。复员的办法是:政府给每个学生发复员费十万元,由学生自己掌握,支付沿途费用,剩余不交,不足自补。在那时,十万元的数字是相当大的,不会有不足之虞。学校还在成都、重庆、宝鸡、西安等地设立了接待站,为学生的住宿和车辆之类的事作安排。
我那时住在邛崃,当然到成都坐车。我到了成都,来到接待站,交了车费,领了车票,在规定时间到指定地点上车。那是办事处包租的敞篷商车,没有座位,没有车顶,大家都坐在自己的被卷上,有点挤。但有个很大的好处,可以自由欣赏四面的风景——我是第一次作这样的长途旅行,而且要离开四川,心里充满了好奇。出发前成都接待站的马同勋老师来为我们送行。他询问了大家的情况,并向我们交代了有关事宜。有一位老学长史寿民也来搭车,马老师嘱咐他多照顾照顾学弟们,史说了一句话我至今记得:“义不容辞。”途中他也确实给了我们许多帮助,接洽住处,安排食宿,热心而且细致。
从成都到西安是从赤色盆地的底部爬出盆地,进入渭河流域的关中平原,一路都是在“盆子边缘”上“攀爬”。刚出发时就有同学七嘴八舌地介绍情况。这里是广汉的金雁桥,是《三国演义》里“金雁桥前捉张任”的地方;那里是罗江的落凤坡,是三国时代凤雏庞统被害的地点,如此等等。
不久,汽车就开始进入李白的《蜀道难》所描写的“难于上青天”的地带了。我们想起了他的诗“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之类的。可我们却是坐在车上一溜烟地飞跑着,一点也不“愁攀援”。还有,李白说,“剑阁峥嵘而崔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们却是坐在汽车上遥望着剑阁逐渐远去。有人还想起了陆游咏剑阁的诗:“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过剑门。”我们很得意,同样是过剑门,他是骑驴,我们却是坐汽车。有人甚至背诵起陆的(《梅花))诗来:“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这回他不是骑驴,而是骑马,’可才走了二十里,就“醉似泥”了,而我们却是坐车,走的路上千里,一路欣赏着浩瀚陡峭的蜀道景色,我们该沉醉到什么程度呢!
第一天经过了绵阳、梓潼、昭化,晚上宿宝轮院。第二天一大早就过了广元,也就是武则天的老家——唐代叫利州。然后到了宁羌(今宁强),从此进入陕西地界。
进阳平关后不久,见到路边有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韩信问路杀樵夫处”。这可有点阴森森的,也很带戏剧性。好心的樵夫给韩信指了路,韩信却把樵夫杀了,这太凶残。可他自己呢?虽然被萧何追了回去,登台拜将,战功赫赫,最终却没有逃脱“韩彭菹醢”(与彭越一起被吕后剁为肉泥)的命运!这是多么惨烈的戏剧反讽!
正午时分我们来到一个叫做“大安驿”的地方,停车休息,上厕所。那天正逢赶集,一群农民挤到车边来兜售土产:瓜子、花生、板栗、核桃。价格便宜得惊人。成都卖十元的这里只要两三元。大家议论纷纷:这哪里是“大安驿”,应该叫“太安逸”才是!
下午三点左右到了留侯坝,停车吃饭。留侯坝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留侯张良(子房)功成身退、隐居善终的地方,也是抗战时期后方著名的“三坝”之一(重庆沙坪坝、成都华西坝、汉中留侯坝,都是大学疏散集中的地区。西北大学和中央政治大学就疏散到留侯坝)。吃完午饭我们去看了看留侯庙。外面粉壁朱门,里面桧柏森森。规模虽远不及成都的武侯祠,气象却依稀近似。可惜没有开门,无法进去参观。
傍晚车过褒城,那是迷惑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葬送了江山的褒姒的故里。这是一座小城,在高坡上,车从城外经过。不久,天黑尽了,商车打开车灯,在并不宽大的公路上缓缓地爬坡,很叫人提心吊胆。快半夜时到了宝鸡,在为我们作好安排的接待站吃了晚饭,倒头便睡。有同学又提起了陆游的诗句:“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原来宝鸡在宋代就叫“大散关”。这名字很带古代边陲的苍凉!
第二天改乘火车,到了西安。我们在西安停留了好几天。我逛了逛大雁塔和小雁塔,也看了看碑林。可惜碑林里虽有众多古碑,却没有指导和说明,再加上没有照明,十分昏暗,看起来很费劲。西安这个古都比成都萧条多了,只是城墙很宽大,还依稀有古都的宏大气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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