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醉独醒/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程瞻庐卷》:
第一回 阔东家自有捏门诀酸西席聊充醒酒汤
他坐在一间办事室内,靠着书案,书案上面高高地垒着许多册子。这些册子非经非史不子不集,藏书楼所不备,《四库全书》所不收,却原来是种种色色的账簿。这富翁年纪在四十左右,撇着几绺短髭,生得脑满肠肥、丰颐广耳。栲栳般的椅子满满地载着他的身躯,不留丝毫隙缝,身上的衣服却黯黯无光,马褂袖口擦破了一大块,里面的丝绵都进露出来。这富翁生平不喜穿着,常说:“衣服与贫富无关,富人穿得破了宛似败絮裹着元宝,掩不住金银气;贫人穿得好了,宛似炭篓披着锦绣,遮不住寒乞相。”这几句话,被那门客们听了,当着面叹声如雷,都说至理名言,颠扑不破;背着面却恨得牙痒痒的,说他肆口轻薄,狗嘴吐不出象牙。
闲话剪断,归人正文。且说在那书案旁边打横坐的,正是富翁所说的锦绣炭篓。这人约莫三旬年纪,浑身衣服簇簇生新,却生得深眶高颊、黄瘦面皮,好好一只宽大椅子,他只坐了一小块,同那坐脚踏车的模样相似,只因富翁在座,便觉得自己的四体百骸都不由自己做主。说一句话,两肩耸得丫杈似的;答一句话,起码要连说六七个是字。这人不是别人,却是富翁家里的书记,面前摆着六七封书信,拆一封,念一封,念毕,仰面看着富翁,专等他发号施令。富翁可可否否,这书记口里一迭声地说是,手里便把富翁的意旨一一录在袖珍册上,以便按件作复。拆到最后一封,却是布厂里的经理报告。“厂里女工要求酌加薪资”,书信没有念完,富翁早连连道着呸字,原来这个“呸”字却是重唇音,口里呸呸呸,上下嘴唇须得拼命乱碰,早有几点唾沫随着呸字直飞到书记先生面上。这书记趁富翁不注意的当儿,暗暗用袖口抹了一抹。富翁道:“经理王子宾怎么这般不中用,她们要加工资,他便接二连三道出一百个不字,她们待怎样?再不然,查出几个主使的女工,出条条革退了。这些穷女工,穷得狗肝都出,经这么一办,多半压得服服帖帖,连屁都不敢乱放一个。勉斋,你看他信中还有什么话?”勉斋战兢兢地答道:“东翁说的,确是根本办法。王经理实在太不更事。他信中也没多说,单说‘倘然拒绝了她们的请求,防她们罢工要挟’。东翁,这罢工两个字,她们说说罢了,料她们没生这泼天大胆。”说到这里,猛听得扑的一响,富翁下劲拍着书案道:“勉斋,这句话可被你道着了,她们要罢工,宛比吃了砒霜去毒大虫,料想也没有这般的笨人。便算罢了工,我们开厂的怕没招女工处?招工广告没有干,做工的早成群结队而来,要多少有多少,值得放在心上?只怕那些罢工的妇女早饿得不耐烦,情愿叩头礼拜,到厂主面前讨碗饭吃。”富翁说一句,勉斋答应几个是字。富翁又道:“勉斋,你写复信,只叫他放大胆子,拒绝要求便是了。”勉斋一迭声的是字,又把“放大胆子,拒绝要求”八个字写在袖珍册上。在这当儿,门役报有客到,富翁匆匆地到会客厅去了。勉斋方才透一透气,伸一伸腰,在座椅上挪进几寸,舒舒服服地坐了,便照着富翁的意旨,把应复的书信一一复了。料理完毕,富翁早已送过客,重到办事室内,慌得勉斋直立起来。富翁点了一点头,便即大模大样舒舒服服地坐了,勉斋也就小模小样伶伶仃仃地坐了,方才写就的复信,照例应请东翁过目。富翁阅信的当儿,自有小童捧着长旱烟袋,在旁边装烟,一边抽烟,一边阅信,浓烟缭绕,把这面团团似的富翁氤氲得不分明。勉斋屏着气,仰着面呆瞧着富翁,无奈被这烟气所蒙,不容易瞧见喜悦颜色。富翁抽罢旱烟,把信撂在一边,慢慢地说:“照这么说法也好。”勉斋才把屏住的一口气吐了出来。
富翁又道:“勉斋,还有一桩事,须得与你商议。”勉斋挺直了身体,忙问何事见谕。富翁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说道:“我家西席赵荫谷,明年不蝉联了,这个消息传了出去,说也稀奇,便有许多教书匠牵亲带眷,寻门觅路,捧着八行书到我门上来投靠。我又不开什么醋坊,大批的醋罐醋甏在我门前进进出出,满屋子都沾染了酸气。要我拣选别样货色,件件都是内行,唯有拣选这种酸溜溜的东西,非但外行,还要加着一个瘟字。然而有一句捏门诀,兜上门的货色,断然不是好货。方才上门求见的,又是一个子日店里失业朋友,向我高拱手,低作揖,咬文嚼字,歪缠了一会子。我可不耐烦,斩钉截铁般地回绝了他,说这里并不延请什么西席,他才倒抽了一口气,揩着鼻尖,蹒跚着脚步,怏怏地走了。勉斋,你想可笑不可笑?”列位,勉斋也是一个酸溜溜的东西,听着富翁嘲笑酸醋,未免有些刺心,然而问他可笑不可笑,他却皮笑肉不笑地强笑了一阵。富翁道:“我向来只道你是锦绣炭篓,方才听你的议论,说女工罢工不成事实,这句话却说得玲珑剔透,你不是锦绣炭篓,竟是琉璃蛋了。”勉斋得此褒奖,全身骨节轻松,臀部上都开了笑靥,忙说:“承奖承奖,不敢不敢。”富翁道:“明年孩子读书的事,须得与你商议,你看怎么样好?”勉斋搔头摸耳了一会子,把那“怎么样好”四字,车轮似的在肚子里打转,蓦然间思索有得,便恭恭敬敬地答道:“东翁,依着门下的愚见,长公子现在京师大学校肄业,声名鹊噪,德业骈臻,二十多岁的人,居然在那最高等的学校里读书,难能可贵,钦佩莫名。次公子年龄虽幼,也是可造之才,明年既不请西席,还是从早送到学校……”说到这里,只见富翁握着拳头,重重地在案上一拍道:“咦!”富翁一咦,吓得勉斋毛骨悚然,连珠般地放出许多是字,富翁道:“方才称你聪明,你如今说出这般话,却又笨极不堪,怎配唤琉璃蛋,简直是浑蛋了。”一声浑蛋,勉斋虽照例答几个是字,毕竟羞恶之心,人人所有,“是是是”的声音带着三分颤动。富翁气愤愤地说道:“你还提起学校,你还提起我家的大孩子!说也可恼,好好的孩子,给学校里教员们教坏了。”勉斋摸不着头脑,只有连连称是。富翁叹了一口气,又道:“我家三代殷实,只守着八字格言,叫作‘不杀贫人,不成富翁’,这八个字却是祖传父、父传我,我当着两个孩子,也曾三令五申,叫他们牢记祖训,便一辈子受用不尽。不料大孩子在学校里听了穷教员的胡言乱语,胆敢从北京写信前来,盈篇累幅,强词夺理,竟批评这八字格言起来,说什么自私自利,说什么损人利己,夹着什么公德长、公德短。这‘公德’二字,我可不懂,大约就是俗语所说‘公修公德婆修婆德’的意思。总而言之,全无一句是处,都是些浑话罢了。我看了信,气得发昏,没想到养大了儿子,倒排揎起老子来。排揎老子还不够,却把三代相传的祖训说得分文不值,这不是忤逆不孝、大逆不道吗!大孩子已这般执迷不悟,怎敢再把小孩子送进学校?这些洋学堂,分明是个酒铺子,进去时清清醒醒,出来时糊糊涂涂,许多教员都是强人喝酒的庸保,许多教科书都是迷人本性的狂药。我的小孩子,一辈子不进酒铺子,请一位旧法先生,宛然一味醒酒汤,读些四书五经,比着迷人本性的教科书受用多咧。讲到延请西席,我既说过不好混充内行,你比我内行得多,便委托你代我延请,按年束惰,同赵荫谷一样,只要坐性好、脾气好、书法好,有这三好,便可合格。今天公事已毕,你便早些回去,我因信任你,这事你可便宜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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