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却是个好日子。太阳好,镇上人多起来,多半是城里人来买农副产品,午饭前鸡蛋顺利卖完。也许这天是礼拜天或者是节日,他记不得了,只记得突然很想吃肉。他去卖熟蹄髈的摊位,熟蹄髈分酱蹄髈和咸蹄髈,元鸿想吃咸蹄髈就到这只摊位来。他虽然出生上海,却有宁波祖先的嗜好,喜欢吃咸货,咸鱼咸肉咸鸡咸蛋咸菜各种咸,来过几次,老板娘跟他熟了,不止熟,四十多岁年纪的老板娘招呼他时有点太热络了……
元鸿六十多岁年纪,身板还是很挺,高高瘦瘦有股劲道,这劲道表现在他看女人有眼神。有些女人被他一看就会腿软,这种女人通常是喜欢和男人来点事的。他有过不少女人,当然懂女人。不过,那时候的元鸿在女人方面还是谨慎的,他的心思还不在这上面,心里还有一股傲气,他还有咸鱼翻身的念头。
虽然老板娘眼光勾人,元鸿却不动声色,付了钞票拎起蹄髈就要走。就在这一秒钟,有个女人挤到他面前伸出手去拎蹄髈,那只手白皙圆润手背有块胎记。他的心一震,顺着这只手去打量她,虽然只是背影却是他熟悉的个子。他们离得这么近,风吹过来,几根发丝飘起来触到他下巴,就好像几十年前的风飘过来似的。他对着她的背影问道:“不会是阿馨吧?”她猛地转过头,手马上去捂牢嘴巴,好像怕自己叫起来。元鸿,元鸿,她唤他,声音是轻的,眼泪立刻满出眼眶。元鸿后来讲,就是这把眼泪又抓牢他的心了。
阿馨梦游一般跟着元鸿离开镇中心,曲曲弯弯穿过小巷,走过台硌路走过青石板一直走到土路,离开镇子,直走到农民自盖的楼房,走上水泥楼梯他的房间,关上房门,几乎没有说话,他们就抱在一起。
他们并排靠在床上,他默默抽烟,她说,我连梦都做不到你,你心里恨我。他不响,烟抽完了,烟蒂揿在烟缸里,眼睛并不看她,你老公死了再来找我。她去打他,他不理,她哭着穿起了衣服。他瞥了她一眼微微一笑,这点爱好还跟我一样,我喜欢爱吃蹄髈的女人!她又去打他,这次是笑着打,他抬起胳膊挡了挡,回去吧,不早了!她才想起她是和邻居一起来的七宝,买蹄髈时,邻居在隔壁布店看土布,她把邻居忘得一干二净。
她留给他传呼电话和地址,那时电话还没有装到普通人家。她心里明白他是不会主动给她电话的。但她可以来找他,这里并不难找,离开镇子也就一公里左右。她离开时才看清楚这栋楼的方位和地形:农民房子没有门牌号码,但门口有一棵老榆树,这棵榆树倾斜在河边,根部像巨大的手掌覆盖住斜坡并延伸到土路上,使这条土路到这里产生曲折,凸出的根部,让行人从边上绕过去,便绕出一道弯,这道弯又延伸出岔路,这岔路便通向元鸿租住的农房。
她从七宝回去后一个人去家附近的小饭店坐了很久,所受的震撼需要平复。五十多岁的人在农民房子偷情,和一个劳改释放人员,肉体上还留着痛感,这痛刺激起她的兴奋,干涸多年的身体又湿润了。欲望可以让人变得不知羞耻,她竟有转回七宝和他继续做的冲动。
她在回想,为了什么原因跑到七宝去?好像是,星期天太无聊。丈夫是教数学的,自从1978年高考恢复,数学老师变得吃香,这些年每个夜晚和礼拜天被补课生填满。虽有儿子,但他去美国读博士已经离开了一年。
这儿子并不是亲生的,是领养的。当初结婚是给自己找一条生路,丈夫人品好却患阳痿,他们是无性婚姻。结婚一年后,去领了男婴,男婴的母亲少女未婚,产后通过医院的熟人护士把婴儿送给他们了。
阿馨抱着婴儿真是百感交集,自己亲生的女儿被别人领养,再也见不到了,所有的感情都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她是非常疼爱他的,内心深处一直把他当作自己亲生的。因此,很多年里,她心里只有这个儿子。
儿子学业优秀,做数学老师的丈夫管教严格,所以儿子是否有出息这件事,她是不用操心的。但是,儿子越有出息,她心里那个空洞,就越清晰。这空洞曾经被掩埋得很深,这些年却渐渐浮了起来。
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心里的洞,除了在梦里。梦里面,她去找元英,她想问,她的被送走的女儿不知怎么样了。可是这个问题一见到元英,就从自己嘴里溜走了,她看见板着脸的元英,心里就发虚,即使在梦里,她都不敢向元英发问。
“这份人家是可靠的,会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养,但你想好,你只要同意把小毛头送走,你就不能再反悔,你以后反悔了也没用,那时候孩子大了,只认养她的父母,你不如现在想清楚……”
当时,元英反复说要她想清楚。
可元英越要她想清楚,她越慌乱越想不清楚,就好像要赶最后一班火车,是逃命火车。
没有什么可想的,带着和“反革命”男人养的孩子,自己连谋生的本事都没有,最后还不是苦了孩子?既然元英说有人家愿意要这个孩子,并且有条件给孩子各种她给不到的好处,把她送走也是为她好,当然,也是为自己好。她可以嫁的男人可说近也可说远,假如她孤身去找他,他就在身边。她心里很清楚,嫁了这个男人,后面的日子就有了依靠。她后来非常恨年轻时候的自己,说为孩子想,其实是为自己想,
在恐惧的同时,满脑子南市残壁断垣的破棚窝,她很怕回到过去的穷困中。她当时不太清楚“反革命”家属会有何种遭遇,她担心的只是生存问题,她已经习惯的衣食无忧的生活将难以维系,退路就在眼前,刚出世的婴儿却是退路的障碍,就这样,她把婴儿递给元英。
她和婴儿才相处了一个多月,元鸿竟没有问起她送走婴儿的事。
那时候,元英说这也是元鸿的意思,他说他知道她没有能力带着婴儿生活,他叫她自己找方向。是的,他入狱后她不敢去看他,他是在宝珠的家里被捕,所以她应该赶快溜,而不是送上门。
因此,元鸿要对她说的话是通过元英转告的,元英劝她不要再管元鸿了。
元鸿不是那种父爱强烈的男人,再说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他讨厌正房阿花,不常回家,所以对阿花肚子里出来的孩子也没有太放心上,他更上心宝珠的孩子。阿馨的怀孕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是在惊恐中熬日子,所以有抱怨也很正常,这么风雨飘摇的日子怎么可以有孩子?这第四个孩子出生时,他人在外地,那段时间,他常去外地,说为厂里的事忙,其实人人都知道是借口,都知道他在躲,也都知道躲是躲不掉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个成语,她就是在那时学到的。
在他被捕前一个礼拜,他回到上海,突然就如释重负,说风头过了。虽然没有住她那里,但回来看过毛头。那时婴儿连名字都没有起,就随便叫,叫她毛头。就是这天他让她抱着毛头一起去照相馆。那天去照相馆完全不在计划里,他们本来打算一起出去吃顿饭,出门时他突然就说,不如先去照相馆照张相。相片还没有从照相馆拿回来,他便被关进去了!
照片上丁点看不出当时慌里慌张的状态,她和元鸿并排坐,她的胳膊上抱着婴儿,一对年轻漂亮的父母和一个可爱的孩子,幸福的全家照。才一个礼拜不到,元鸿就进去了。把婴儿送走时,她把照片连同底片一起留给了元英,她不忍销毁照片,一段人生总要留点痕迹吧,即使元英可能也不愿留照片,也好过她自己去销毁。
她随着新丈夫搬去了宝山,那时的宝山是郊区,到市中心要坐长途车,就像去一趟外地,她并不嫌远,也许心下是希望越远越好,她当然不想再跟倪家有任何瓜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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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作家 金宇澄
“唐颖始终凭着女性的直觉、敏感和智性,捕捉生活行进过程中的现代性,与同代作家相比,她似乎怀有更大的热忱去表现城市生活内容。”
——《收获》主编、作家程永新
“唐颖讲故事的本事很大,她的亮点是大众路线,讲故事好像拍电影一样。”
——著名学者 陈建华
唐颖就是一位如同王安忆一样,长期把自己的写作视野聚焦于上海,并且在上海书写方面取得了提出写作实绩的优秀作家。我们之所以特别强调《家肴》的重要性,关键原因在于,唐颖的这一部长篇小说,与她同类题材的小说作品相比较,思想艺术品质已然有了不容忽视的明显提升。在保持唐颖上海书写一贯的日常叙事品格的同时,《家肴》这部长篇小说思想艺术上根本的一大亮色,却是在日常叙事的过程中以柔中带刚或者说绵里藏刀的方式不无犀利地切入到既往历史的深处,对相关人物所遭遇的不公平命运提出强有力的诘问。
——著名学者 王春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