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段时间了,那个画面总会以相当高的频率自发地在我眼前浮现——画面中的我正提笔蘸墨,在一张质量极佳的白纸上徐徐书写。而这恰恰就是我此刻的动作,我败给了这个仿佛是深藏着的渴望,虽然我一直以来的习惯都是对着电脑写作。不幸的是,那个几乎每天都要跳出来闪我一下的画面,在它来的时候,却从未伴随着我假定正在书写的东西;而与此并行却又完全独立于这个画面存在的,则是我对书写某些经历的渴望,它所对应的或许就是那个被我称作“发光的小说”的东西,它和我所谓的——同样也是我心里的叫法——“晦暗的小说”鼎足而立。这“晦暗的小说”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尚未完成,也或许永远无法完成。我就像是它的囚徒,被它的气氛、它晦暗的画面以及它至为晦暗的情感所俘虏;两三年前,我正是在它们的推动下写起了这部小说。有几段日子——短则数周,长则数月——我几乎每天醒来都会有种迫切的需要,想要把它毁了。而在另几段日子里呢,我又会把它彻底忘了。时不时地,我会重读它,觉得还算可以接受吧,便准备继续。有时我会接连写上几天。我刚把那份原稿烧了。
反观发光的小说呢,它不可能是部小说;我没有办法把现实事件转化成可以做成“文学”的样子,也没有办法把它们从一系列必然要和它们联系在一起的思考——与其说是哲学,不如说是思考——中解救出来。那它不就得是篇散文了?我抗拒这种想法(我抗拒写散文这种想法,而与此同时,我想说的是,可能在潜意识里,我抗拒的是想法、所有想法,尤其是用想法推动文学的可能性)。
我看了看我写下的这第一页,觉得还算可以接受;并不是因为它所讲的东西——我没去读——而是因为,它恰好对上了时常浮现在我眼前的那个画面。
起初,我是想把发光的小说和晦暗的小说并成一部的,我差点就相信这是有可能的了。然而,还一个字都没写呢,我就意识到不行。发光的小说,不管它是小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都该有它完全独立的生命。或许,我现在想到,那个画面之所以会如此这般地显现在我面前,可能正是为了向我指出这一点。那个画面是带着一种感情色彩的,仿佛表达着某种写作的快感,而这种快感,我必须得说,我已经太久没有体验到了(晦暗的小说已经变成了某种无限近似于义务的东西,虽说我一点都想不起我是为什么要给自己强加上这种义务的了——假如它真是我自己强加给自己的)。
显然,要解决发光的小说的体裁问题,最合适的方式就是把它写成自传体了。这也是最诚实的方式。然而,它又不能是一部规规矩矩的自传,因为这样的话,它就很可能会变成人类所能写出来的最无聊的书了:一连串灰色的日子,从童年到当下,仅仅夹带着那么两三撮火花或闪光或发光的时刻——是它们让我想到了这个书名。可是另一方面,这些发光的时刻要是被单独拉出来讲,再加上必然要伴随着它们的那些思考,就特像《读者文摘精选》里的某篇乐观主义的文章了。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类似的问题;事实上,我写起东西来就从来没有遇到过问题。我写作的时候总有灵感推着,节奏快得跟被火点着了似的,非得打字才能跟上。要么就不写,不写就完事儿了。而现在呢,我是得写(晦暗的小说)也想写(发光的小说),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写。替我干活的那个东西——精灵、怨灵、鬼魂,管它怎么叫呢——已经溜之大吉了。我独守着我的义务和渴望。如今只剩我一个人了,我便可以确证,我不是个文人,也不是作家,也不是写手什么的。与此同时,我需要一副假牙、两副新眼镜(一副看近,一副看远)、一次胆囊手术。我还需要戒烟,因为有肺气肿。那位精灵很可能已经搬去了一个更新也更值得信赖的住所。对于四十岁的我来说,生命还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我相当平静,偶尔——非常偶尔——幸福;我什么也不信,我心中充斥着一种对近乎一切事物或者一切事物的十分令人生疑的冷漠。
也许发光的小说就是我今天正在写的这个玩意儿,我已经写了好一会儿了。也许这几页纸就是个热身运动。也许我在试着给那个时常浮现的画面注入生命。我也不知道。但很可能是这样:我在无计划地写着——一如往常,虽说这次我很清楚我想说些什么——结果那些东西就开始冒了出来,组织成行了。我已经品尝到了文学奇遇的古早滋味,它就在我喉咙口。这不是比喻。它是一种真实的味道,介乎甘苦之间,我隐约将它和肾上腺素联系在了一块儿。
那么,就让我借着确证此事的机会溜个号,来讲讲我属灵的诞生吧——虽说谁都没想要在这个当口听到什么布道;会有的,再后面点儿——讲讲我所认为的它的出发点。它的出发点是由一条狗引起的一段思考。当然了,一系列个体条件也为它提供了温床,这点自不用说。可是我就在想了,如果没有这条不知名的狗,我的生活又会变成怎样?一个炎热的午后,那条狗畅快地闻起了一丛青草。能清楚瞧见的是,它彻底沉浸在了它酣畅淋漓的嗅闻之中;它小小的身体绷紧了,仿佛周身流动着一道几乎肉眼可见的疾速律动的电波。它的姿态既像是猎手——虽然真要这么说的话,它还缺了点儿什么,那是另一种紧张感;它的耳朵没有竖起,而是垂着,尾巴也一样——又像一个进入了恍惚状态的主体。我毫不怀疑,它一定是在追寻某条母狗的踪迹。要有人告诉我它不是,我一定会大失所望。不过,真正引发了我的思考的还数这个——我人生中第一次意义深远的思考,当时我都二十五了——我发觉,那条狗并没有在追随或追踪某种痕迹,而像是当下就站在那个客体跟前一样。于是我想起,我曾几何时在哪儿读到过,嗅觉之于狗就好比视觉之于人类;一条狗只有在闻到它主人的时候才能认出他来,哪怕它已经看见他好一会儿了——它看见他也认出他来了,就是没法百分百确定——它得闻到他才能确证。
于是我想到:如果嗅觉之于狗就真的好比视觉之于人类,那么那条狗就等于是在看着那条母狗了,而不仅仅是看到了它的痕迹。这就好比我远远望见有谁来了,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谁”就已经在这儿了;他并不是未来,而是现在——至少是某种形式的现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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