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不觉有辱斯文,因为广义地说,儒生即传统社会的知识分子,而自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以来,知识分子就是社会良心之所系。因此,即使他们“仕”而成“瘾”,那也多半是因心系庙堂或心忧天下所致,于情于理似皆不必苛求。但一想到今天的知识分子虽已退处社会的边缘,而“官瘾”却丝毫不减,就觉得把儒生的做官情结拿来解剖一下,或许不无裨益。
被儒生尊为圣贤的孔子最早提出“学而优则仕”的观点,此后便被读书人奉为圭臬。做官必从读书始,读书一心为做官。到了唐朝,国泰民安,出了很多大诗人,写了很多好诗。可除了贾岛等几个痴痴地琢磨是“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之外,大部分是把写诗当作进入官场的敲门砖的。被诗坛视为“鬼才”的李贺就发出过“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的慨叹。被尊为“诗仙”的李白,其官瘾也大得很。李白写诗只是业余爱好,心之所系首在长安。他的《与韩荆州书》读来就肉麻,“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其实,识韩荆州就是为封万户侯,因为“一登龙门,则声誉十倍”。以诗才自负的李白既想做官又不愿意考科举,一级一级往上爬,所以就梦想走捷径,希望凭着自己几首小诗而一举成名天下知。但他毕竟是诗人,对官场的认识也太少,于是他走的以诗“干谒”当道、谋取进身的仕途之路比考科举还要漫长。见召进京时已是42岁,过了人生“不惑”的年龄。可是他居然“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份高兴劲就如得了糖果的小孩,真是虽到不惑之年而“惑”心不去。被尊为“诗圣”的杜甫,因为出身于书香仕宦之家,自小就立志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他曾两次参加科举考试,都铩羽而归。无奈之下,他也以诗干谒权门,并在长安蹭蹬十年之久,才谋到一个县尉的低级差使,觉得很没面子,便没去赴任。
当然,古之儒生那么多,自然也有身在官场而能从官场中超脱出来的,苏东坡即算一例。他虽然也有官瘾,因为如果只写几句“大江东去”的词,而没有官俸,朝云就不能安心侍候他了。但他虽入官场却又深知自己“满肚皮不合时宜”,于是对个人升降并不特别在意,宠辱不惊。只可惜,大多数的传统儒生不能达到这一步,所以一生总是为官瘾所困,及至醒悟,已为时晚矣。正如袁宏道所云:“少时望官如望仙,朝冰暮热,想不知有无限光景,一朝到手,滋味乃反俭于书生。至于劳苦折辱,不啻百千倍之,奈何不令人催撞息机也,譬如婴儿见蜡糖人,啼哭不已,及一下口,唯恐唾之不尽。”至于那些把“劳苦折辱”当享受的官迷们就又如清道光年间的宰相曹振庸所形容的:“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圆融,一味谦恭。大臣经济在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万般人事在朦胧,议也毋庸,驳也毋庸。八方无事岁年丰,国运方隆,官运方通;大家赞襄要和衷,好也弥逢,歹也弥逢。无灾无难到三公,妻受荣封,子荫郎中;流芳后世更无穷,不谥文忠,便谥文恭。”这当然只有一副奴才相,而没有半点小孩嚼蜡的感觉,当然所谓的良心也早就被狗吃了。
梁启超曾形象地刻画了晚清士人挤向北京官场独木桥的盛况:“居城厢内外旅馆者恒数十万,其十之八九皆为求官来也。而其住各会馆及寄食于亲友家者,数且相当京师既若是矣,各省也莫不然。大抵以全国计之,其现在日费精神以谋得官者,恐不下数百万人。问其皇皇求官之故,为作官荣耶?为作官乐耶?皆不然,盖大率皆舍作官外更无道以得衣食。质言之,则凡以谋生而已。”这真是说得很到位,读书为了做官,而之所以要一门心思做官又是为了谋生。读书人除了读书、做官外,实在没有其他的技能可以找到谋生的出路,这才是真正的可悲又可叹。
既然以做官为谋生之手段,这“官”做得如何?是“清官”还是“贪官”?就难以预料了。这些人恐怕早把圣贤教导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丢到爪哇国去了。因此,袁宏道又说,这些人是“贪欲无厌人也。但有一分利可趁,便作牛亦得,作马亦得,作鸡犬亦得,最为污下,最为可厌”;至于那些觉得做官有无穷滋味的奴才就更是觉得“愈劳愈佚,愈苦愈甜,愈啖愈不尽,不穷其味不止。若夺其官,便如夺婴儿手中鸡子,啼哭随之矣”。
今天的知识分子虽然也还有很多做着官的和很多想做官的,但这做官的情结毕竟在日趋淡化。究其原因,一是因为如今的读书人已从社会的中心退到社会的边缘;二是因为社会的进步,谋生的渠道多了,发财的渠道也多了,大家不必再挤官场独木桥了。所以,吾辈遭逢今日,实在比古之儒生要荣幸得多。因此,假若你做不了官,亦不必特别在意,而应当心境恬然,美滋滋地享受眼下多彩的人生!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