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老天终究待他们不够宽厚,团聚的日子太过短暂,转眼便走到末尾。1894年,甲午中日战争爆发,台湾也不再安宁,这年二月,胡传便请人把爱妻与稚子送回家乡。
“这些方字都是我父亲亲手写的楷字,我母亲终身保存着。因为这些方块红笺上都是我们三个人的最神圣的团聚生活纪念。”胡适如是说。
那时,没人知道,这次神圣的团聚,竟是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甲午海战惨烈地输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签立,光绪帝下旨将台湾交与日本。这一次,忠贞爱国,一心想要报效朝廷的胡传,拒绝奉旨。他四处奔走,征募兵勇,誓死守卫台湾,他徒步前往台南,以书生的满腔坚毅,请黑旗军老将刘永福出山,担任保台统领。
“严华世界,任凭我踏遍云山千叠。瘴雾蛮烟,笼不住猛虎磨牙吮血。试问当年,英雄几辈,学班超探穴?寒光射斗,看来辜负长铗。
只当竹仗芒鞋,寻常游览,吟弄风和月。圆峤方壶都在望,无奈海天空阔。浪拍澎湖,秋涵鹿儿,应笑重来客。那堪骊唱,正逢重九时节。”
这是胡传的一首诗,大气磅礴,狂傲热烈。他是如辛弃疾般金戈铁马的战士,却奈何生不逢时,在这万马齐喑的晚清,这朵冷冽的铁花,终逃不脱枯萎的噩运。
他已五十又四,在奔波操劳中,终于一病不起,只得被黑旗军统领刘永福送到厦门休养。这个一心为国的铁血汉子,已拿不起笔杆,只能在苍凉的风浪声中,落寞叹息。
1895年8月21日,日军攻占了台湾八卦山。第二天,胡传含恨而逝,娇妻幼子皆没能相伴左右。
“这时候我只有三岁零八个月。我仿佛记得我父死信到家时,我母亲正在家中老屋的前堂,她坐在房门口的椅子上。她听见读信人读到我父亲的死信,身子往后一倒,连椅子倒在房门槛上。东边房门坐的珍伯母也放声大哭起来。一时满屋都是哭声,我只觉得天地都翻覆了!”
这是胡适在《四十自述》中的话语。那时,他虽然只是三岁多的懵懂年纪,虽然不懂得死亡的沉重,却知道眼泪的意义。在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他知道天地翻覆了,那个疼爱自己的男人,那个教自己识字的父亲,再不会亲昵地出现,唤他一声乳名。
满院素缟,泛着浓浓的忧伤。大江东去,扯出故事的结尾。那个叫胡传的末代儒将,草草结束了一生,再无法转醒。
时光流转,从来不会为谁暂停片刻。胡传的故事,走到了末尾,而胡适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泪眼婆娑间,母亲冯顺弟义正词言地对稚嫩的胡适说:“我这一生中只知有此一个完全的人,你不能跌他的股。”
没有人知道,稚嫩如他,在似懂非懂间明白了多少。但在以后的岁月里,母亲冯顺弟便将全部的生活重心给了他。在以后的岁月里,她带着对丈夫深沉的爱意与崇敬,竭尽所能将胡适培育成胡传心中最骄傲的儿子。
琴弦继续拨动,在流动的旋律间,世事变幻,透过历史和空间的缝隙,那个稚嫩的孩童,再不是笑闹的模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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