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了她的故乡,吃过了最地道正宗的蜜汁叉烧包后,才开始想念起她做的味道。想念起独属于她的药膏味,想念起以捉弄为她乐的童年,更想念起,还没明白过来,就已过去的缘分。
[我有了一个继母]
她是在一个午后,来到我家的。
彼时我在四蛋家的杂货铺,等四蛋的娘卸下货,捡碎裂压扁,不能卖的山楂片和橡皮糖来吃。附近的小孩都殷切地等着捡漏网之鱼。但我跟四蛋关系好,他都叫他娘留给我。那天我正吸溜着鼻涕等得着急呢,就有一个小孩跑来喊说:“林涵,你爹给你带回了个后妈,快去看啊。”
我扭头,心想才不上当呢。我爹那人我最清楚了,他矮丑穷,自从我妈跑掉后,他连家都懒得回了,见我也是经常隔着学校的大门,给我点吃饭的钱后,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谁会看上他呢。
我目光坚定,收获满满后,才走回了家。
四蛋屁颠屁颠跟着我,我怕他反悔,就把零食抱得紧紧的。我俩刚走到院子门口,就被七七八八的人给堵住。我心想,我爹这又是在外面惹什么事了,引来这么多围观群众。记得上次这样的阵仗,是他右脚受伤打着石膏,一路被两三个壮汉扛回家。
我挤开人群,朝屋里一看,平常用来做饭吃饭写作业玩珠子的桌子上,放着水果篮和一个不大,但精致好看的箱子,我爹在找热水找杯子,旁边的木凳子上,坐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淡色套裙,脚上是一双包头平底鞋,头发绾着,上面别着一个玉翠样式的头饰。直到过去好多年,我都依然钟爱各式各样的头饰,就是从那时开始。
“好俊呀。”说话的是四蛋。我狠狠踩了他一脚。
对于我爹如何能带个俏娇妻回来这件事,我不大感兴趣,那刻的我,变扭地被我爹拉去站在她面前问好,我翘起眉头,僵硬地说:“你好。”
她点点头,朝我爹问了两句话,声音很好听,我后来才知道,这叫南方口音。
就这样,我有了一个继母。
[瞬间恨透了所有人]
那时继母虐待孩子的事还没如今这么多花样和夸张。相反,在我的记忆里,我反倒偷偷做过不少欺负继母的事。
比如我常常在她的饭里悄悄放一把洗衣粉;比如我故意把勾东西的棍子放门口,让她摔跤;再比如把她的衣服淋湿,让它永远干不了。
做这些时,我都偷偷躲在角落里,乐得呵呵大笑。有次四蛋还给我借了他家卖的胶水,看她快回家时,我就涂抹在门把上,然后躲起来看好戏,结果谁会想到,半路会杀出来个我爹,他殷切地帮她开门,就中了招。那次事情败露,我被我爹追着在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挨了无数下鸡毛掸子。
而我后妈,站在窗户边,也不阻止,甚至在阳光的照耀下,我看见,笑意在她脸上渐渐弥漫。
那晚我就被我爹关在了柴房里,屁股开了花,痛得我眼泪鼻涕一起流。柴房里没灯,窗外天色渐渐黑下去,我缩成一团。我爹这绝对是听信了妖言,要把自己亲闺女给正法。我龇牙咧嘴地翻翻身,瞬间恨透了所有人。
不管是那个狠心弃女的妈妈,还是穷困潦倒的爹,以及淡漠无感的后妈,我都讨厌死了。想着,我就哗啦啦地哭了起来。
不一会儿房门被推开,我继母走了进来,她扑哧一声笑了,扬起下巴说:“哼,叫你顽皮,挨打了吧。”
我连忙擦掉眼泪,怒视着她。她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说:“屁股撅起,擦药了。”我不动,我才不要她的假好心。她也不劝,扔下盒子走了。
那时我太小,不是玩,就是吃,除了四蛋,也没其他朋友。虽然挨过骂后,不敢再造次,但我对继母依然没好感,她扔给我的药膏,我拿去四蛋家的杂货铺卖了。四蛋的娘说:“哎呀喂,这很贵啊,城里人用的。”
我指着柜子上的汽水和饼干说:“我要这个和那个。”
发现她的东西很值钱后,我就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起她的一举一动。有时就偷拿她的小东西去换吃的,用四蛋的话说,我成了小土豪,再不用捡别人不要的零食来吃了。
但好景不长,有一次终于被她发现,她也没骂我,但说出来的话却差点让我咬舌自尽。
她说:“我要去报警。”
我硬着脖子,语气却软了一半,我说:“不然你想要干吗?”
她笑了,继续说:“让你叫我妈是不可能的,你就叫我阿姨吧。还有,陪我去趟市区,买新的药膏回来。”
[用很贱的方式说着很有道理的话]
就这样,我那天坐车和她一起去了市区。老实说,我从出生起还没来过市区,虽然不能说像打开了另一个世界,但绝对是新奇得不得了。
这个来自南方的女人,买了一堆调味酱。她在挑选的时候,我就站在店门口,望着对面青少年服装店里的衣服发呆。我穿的衣服,都是我爹买的,他一个粗老爷们儿,哪里懂什么好看不好看,能穿就行。而我那时因为小,也没什么审美观,直到渐渐长大,才开始懂得区分好与坏。
她出来见我发呆,就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然后低头整理着手里的东西说:“别看了,你爹买不起的。”
她总是用一种很贱的方式,说着很有道理的话。
那天回去后,她就在厨房鼓捣了起来。我生着闷气,盘算着一会儿怎么出气,她就端着一笼包子出来让我吃,我看了看,算了,还是不要跟食物过不去了。
我抓起一个包子掰开,黑乎乎一团,咬了一口下去,也不知是我太饿,还是真的好吃,反正我接下来又吃了五六个。她说:“这叫蜜汁叉烧包,南方风味小吃。”
我只理解了字面意思,翻着白眼想,蜂蜜跟肉能结合得如此好,也是奇了怪了。
南方女人带来了南方口味的食物,我跟我爹适应良好,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跟她的相处变成了“一起研究如何把粗粮做好吃”的关系,仔细想想,好像是从我爹工伤回家失去经济来源那时开始的。
那时,我爹当门卫把腰弄伤了,在家养了一年多的病,生活没了收入,靠着一点儿积蓄硬撑过了那段最艰苦的日子。
因为大起大落,我爹变得敏感又神经,他很怕又一个妻子跑掉,于是每天给她洗脑,告诉她自己好了会如何如何爱她,自己还有多少关系在市区,自己还想买多大房子,每次我回家,我爹都在念叨这些,有一次趁着后妈不在,我爹吩咐我说:“你跟她一起睡吧,我怕她晚上跑了。”
老实说,有妈没妈在我那时的概念里,并不占多少分量。我心想,她想走就走呗,但我爹还没等我开口说不,他就目光极其深奥地说:“你还想不想吃蜜汁叉烧包?”
我转身就去抱了自己的棉被来。
我爹总是能准确无比地抓住我的软肋。
我真的搬去了后妈屋里睡,但我没跟她一起睡,我打算打地铺。她端着热水进来,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说:“你上来睡吧,地上冷,女孩冻坏了不好。”
我当时没思考这话里有几个意思,我只是想,我才不要跟她一起睡呢。她又无奈地接着说:“不然你爹估计又不能安心睡了。”
我愣住,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啊。
我想想有道理,于是不情不愿换了地方。自懂事以来,我好像还没跟谁一起躺一床被子里说过话。我变扭地躺着,闻见她身上香香的,有她习惯用的肥皂味,即使在北方这种偏干的地方,她还是坚持洗头洗澡,这让她来到这儿几年,还是显得跟别人不一样。
她望着天花板,呆呆地说:“你爹可真傻。”
我想想,他确实不聪明。她继续说:“我既然来了,又怎么会抛弃他呢。他敢为我断一条腿,我还会嫌弃他穷吗。”
我听着她像自言自语又像跟我聊天的话,突然有点儿消化不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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