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八旗、绿营等武装力量,曾国藩集团的首脑人物在认识上并不完全一致,大约曾、左较为接近,尤以曾国藩对这一问题发现最早、思之最熟、决心最大、动手最快。他之所以成为湘军的缔造者和整个集团的领袖,是毫不奇怪的。所以,对该集团军事问题的考察,也就只能从曾国藩开始了。
绿营之腐败不可用,早在嘉庆初年镇压川楚白莲教起义时,即已初步显现出来,迨至太平天国革命爆发之后,就更加暴露无遗。咸丰二年底,曾国藩总结二年来的战争说:“自军兴以来二年有余,时日不为不久,糜饷不为不多,调集大兵不为不众。而往往见贼逃溃,未闻有与之鏖战一场者;往往从后尾追,未闻有与之拦头一战者;其所用兵器皆以大炮、鸟枪远远轰击,未闻有短兵相接、以枪钯与之交锋者。”大约此时曾国藩已初步下定撇开绿营、另建新军的决心,只是未奉明谕,措词较为谨慎,只要求在“省城立一大团”,目标亦仅限于剿捕土匪、防守省城。理由是“省城兵力单薄”,“本省行伍空虚”,邻省“无可抽调”。其于绿营的弊端,则仅及“未经练习,无胆无艺”,虽有“今欲改弦更张”之说,亦仅归之于“总以练兵为要务”。而在私人通信中则顾虑较少,意见谈得也较为明确。他在回复宝庆知府魁联的信中说:“就现在之额兵,练之而化为有用,诚为善策。然习气太盛,安能更铸其面目而荡涤其肠胃?恐岳王复生,半年可以教成其武艺;孔子复生,三年不能变革其恶习。故鄙见窃谓,现在之兵不可练之而为劲卒,新募之勇却可练之使补额兵。”而在给彭洋中、曾毓芳的信中则称:“居今之世,用今之兵,虽诸葛复起,未必能灭此贼也。鄙意必须万众一心,诸将一气,而后改弦更张,或有成功之一日。”永顺兵事件则促成了曾国藩的最后决心,对其除旧图新之举,无疑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这件事不仅将绿营弊端暴露得淋漓尽致,且其危害之烈,更使曾国藩颇具切肤之痛。真可谓刻骨铭心,终生难忘。他在功成名就之后曾对人说:“起兵亦有激而成。初得旨为团练大臣,借居抚署,欲诛梗令数卒,全军鼓噪入署,几为所戕。因是发愤募勇万人,浸以成军。”就是说,这一经历使曾国藩更加痛切地感到,只有练成自己的军队,才有成功之望。否则,不仅不能战胜太平军,还可能死于绿营兵丁之手。
关于绿营的弊端,曾国藩曾多次论及。他在《议汰兵疏》中尖锐地指出:“天下之大患盖有两端:一曰国用不足,一曰兵伍不精。兵伍之情状各省不一。漳、泉悍卒以千百械斗为常,黔、蜀冗兵以勾结盗贼为业,其他吸食鸦片,聚开赌场,各省皆然。大抵无事则游手恣睢,有事则雇无赖之人代充,见贼则望风奔溃,贼去则杀民以邀功。章奏屡陈,诏旨屡饬,不能稍灭锢习。”还说:“国家养绿营兵五十余万,二百年来所费何可胜计。今大难之起,无一兵足供一割之用,实以官气太重,心窍太多,漓朴散淳,真气荡然。”他在给江忠源的信中则说:“国藩每念今日之兵,极可伤恨者在‘败不相救’四字。彼营出队,此营张目而旁观,哆口而微笑。见其胜则深妒之,恐其得赏银,恐其获保奏;见其败则袖手不顾,虽全军覆没亦无一人出而援手,拯救于生死呼吸之顷者。”又说:“今日兵事最堪痛哭者,莫大于‘败不相救’四字。”“虽此军大败奔北,流血成渊,彼军袖手而旁观,哆口而微笑。”他还在给毓科的书信中说:“咸丰四年湖南抚署有众兵拥闹之案,六年冬间江西抚署拥闹两次,皆弟目所亲见,实属不成事体。至金陵兵之拥入向帅帐内抢劫银物,安徽兵驱迫福中丞殴打毕方伯,则视江西、湖南为尤甚,堪为发指。”有些事虽在咸丰四年之后,但军营风气由来已久,却是一贯的。
凡此种种可归纳为四个方面:第一不敬官长,不听指挥,欺压文官尤甚;第二纪律败坏,严重扰民害民;第三勇于私斗,怯于公战,敌来争先逃溃,敌去杀民报功;第四胜则争功,败不相救。而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曾国藩认为也有四点:第一军营体制不嘉,调遣成法不善;第二事权不专,管辖不力,临阵指挥难以自如;第三饷章制订不当,坐饷太低,行饷太高;第四文法太繁,差役太多,官气太重。行饷太高,则军需银两过巨,临事难遽筹措。如有不足,则士卒索饷哗闹,拒不出征。不仅贻误军机,且易弄坏军营风气。其拥闹官衙,殴辱地方官吏,多与索饷有关。坐饷太低,则士卒平日不能自养,不得不经常离营外出,从事小商小贩或手工制作,以微薄之利贴补家用。久而久之则不仅荒废军事训练,且易养成市井游惰狡猾习气。礼仪太繁,差使过多,奔走衙门太勤,则易沾染胥役习气。曾国藩在分析绿营与勇营的不同时说:“兵则编籍入伍,伺应差使,讲求仪节,既有一种在官人役气象。及其出征,则行军须用官车,扎营须用民夫,油滑偷惰,积习使然。”这样,平日缺乏训练,无胆无艺;加以官气太重,油滑偷惰以及吸毒赌博等种种恶习,就不能不军队素质下降,战斗力日趋低下。更为重要的是,绿营平日分驻汛地,临事仓猝征调集中,“东抽一百,西拨五十,或此兵而管以彼弁,或楚弁而辖以黔镇”;以致“卒与卒不习,将与将不和”,临阵自难同心协力,进退一致。这样,此急彼缓、争先待后,以及消极避战、观望不前之事也就在所难免,久而久之必成“胜则争功,败不相救”之局。既然“危急之际无人救应,谁肯向前独履危地,出万死之域以博他人之一微笑?是以相率为巧。近营则避匿不出,临阵则狂奔不止,以期于终身不见贼面而后快。”
基于这一分析,曾国藩认为,“今欲埽除而更张之,非营营互相救应不可;欲营营互相救应,非得万众一心不可。”“而以今日营伍之习气与今日调遣之成法,虽圣者不能使之一心一气。”正是从这一思想出发,逐步形成他纠集死党的决心和对未来新军思想政治面貌的设想:“鄙意欲练乡勇万人,概求吾党质直而晓军事之君子将之,以忠义之气为主,而辅以训练之勤”,冀其“呼吸相顾,痛痒相关,赴火同行,蹈汤同往,胜则举杯酒以让功,败则出死力以相救。贼有誓不相弃之死党,吾官兵亦有誓不相弃之死党,庶可血战一二次,渐新吾民之耳目,而夺逆贼之魂魄。”曾国藩从这一目的出发,针对绿营的种种弊端,进行了军营制度上的一系列改革,逐步形成湘军的建军思想与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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