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泥墙上的一株小花,雨后的露水,布满爬山虎的矮树篱笆,小河对面的人家在阳台上晒棉被,白色被单挂满阳台,两个小孩趁机上来捣乱,大人追着赶他们下楼。
思凡有天晚上问我,几时有空陪她去拍外景。我好奇,以为她被星探选中,从此当上大明星。结果不是,她一个做手工饰品的好友邀她去玩,买了台二手单反专门用来拍照,找思凡做模特,顺便玩几天。
她积攒了一年的假期正好用上,报社食堂相聚的人少了,大家也渐渐不高兴去了,好像每个人都忙了起来,剩下自己还是老样子,实在不好意思。
人来人去,缘聚缘散。
趁着小长假来临之前,思凡与我在火车站见面,她带了一堆衣饰,拖着个小行李箱,我背着笔记本,出发去度假。
火车上人不多,假期前难得的清静。思凡说她最近刚搬家,交通比以前方便,周边环境也很热闹,却也因此而不得安宁,下楼买个咖啡也要排半天的队伍,从前她会穿着拖鞋睡衣晚上去买个酸奶,现在只要想到下楼就开始头疼,挤在一堆时尚潮男潮女之间,她连出门扔个垃圾也要挣扎半天。
“你怕什么呢?”我笑着问她。
“在别人的自拍里成了奇葩,反面教材。”思凡懊恼地摇着头说。
她不是不修边幅的人,她喜欢精致漂亮的事物,但不会因此而要求样样做到完美,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心情特别好时才会想起来修一修。她说:“我不需要向别人证明安全感,生活是粗粝的。”她头上的蝶恋花发簪闪了闪,掉了一颗珠子。
她说,那个人来找她了。
潘生年长思凡两岁,两人学戏时结识,他留学归来成了一名律师,看望年幼时的恩师时两人又遇见了。
她喜欢的男生与她最好朋友在一起,这世界上最烂俗的桥段每天都在上演,随时随地发生在身边,上演了千万遍的三角恋无法满足人们对爱情的渴望。
再次见面的两人,他穿着一身休闲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干练、帅气,每个见过他的人都要替他介绍女朋友。他微笑有礼貌地婉拒,实在被问得紧迫了,他才说:“我有未婚妻。”说话时,眼神看着思凡。她转过脸去,装作不认识他。
这么多年了,哪种结局她都猜想过,她最好朋友成了他的未婚妻,她却直到他归国才知道,不知是她实在迟钝,还是她一厢情愿,她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当面抽了一个耳光。
潘生走上前与她打招呼,思凡不看他,像在赌气,她明知很可笑却实在忍不住,总不能当着他的面哭,闹又不成,他们之间从未开始,她连生气的权力也没有。
“你好吗?”他问。
“嗯。”她答。
“还住在原来的地方?”
“嗯。”
“改天一起吃饭。”
她没应声,这样太小家子气,旁人看着更像闹别扭。她含糊地哦了一声,他没有再问,很快被人喊去说话。很多人等着与他说话,不仅因为他是留学归来的律师,年轻有为,他家庭条件出众,父母都是医生。潘生一走进房间,每个人都想认识他。
思凡闲聊了一会儿后,便推说有事先离开,恩师留她吃了饭再走,她找了个借口便开溜了。她看到最好朋友的车停在拐角,她从另一条巷子落荒而逃,像是被撞破的第三者,她只有鬼鬼祟祟地跑。她边跑边哭,骂自己蠢,蠢了那么多年,谁会像她这么不切实际,潘生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单身,他从前长相俊美,成年后英气逼人,他父母一定很骄傲,生了个这么优秀的儿子。
忽然,她被人一把拉住,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潘生,他像个生气的蜡像站在她面前,眼神充满责怪的意味。从前,他总是嘲笑她粗心大意,记不住唱词,贪吃爱偷懒,他记住的全是她的缺点。
她甩开他的手,她穿着一身过时的套裙,脚上一双平底鞋,整个人比他矮了一个头,气势输了一大截。出门时,她化了淡妆,现在一定也成了小花脸,又不是在唱戏,这么“浓墨重彩”给谁看?她越想越气,只要是关于他的事,没有一件能让她心平气和。
潘生做了个停战的手势,解释了他没有来找她的原因。
她打断道:“你忙你的,不用告诉我,本来也不熟。还有啊,你不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跑来跟我说话,他们年纪大,朋友圈不会玩,但看热闹还是会的。”他笑了,笑得很开心,她生气时会妙语如珠,与她平时的羞涩截然相反,要是他再逗她,她会立刻变得咄咄逼人。
巷子外响起了汽车鸣笛声,思凡神情不悦,好嚣张的气势,居民区内也这样按喇叭。潘生听了也皱了皱眉头,说:“一起吃顿饭怎么样?”
她想了想,终于点头。两人欲言又止地道别后,他走了。懊恼随之而来,她开始时不时地看着手机发愣,他加她的微信好友,她还没点同意,他缺席了那么久,难道就凭他一句话,两人就能成为不时看看对方过得怎样的朋友?谁都知道朋友圈的生活秀,她总不能因为他一个人,装个滤镜展示自己,要是同意加了,她可不敢保证以后会不会。
她想来想去,最糟糕的感觉是让他知道,没有他,她还是老样子。
两人还未约定见面的时间,不巧地在报社食堂附近的百货公司撞见,思凡惊得掉头就走,却又在食堂看到潘生与未婚妻电影散场后一起买饮料的情形。
思凡觉得自己早过了还会为此生气的年龄,她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小女生,公司为了节约出差开支,她经常一个人出差,在人生地不熟的工作环境,盯工程、跟进度。家里急得不得了,一去一两个月,她母亲在电话里尖叫着要她辞职嫁人,给她安排了条件优渥的结婚对象。她看过照片,依稀记得在某个酒宴中见过一面,肥头大耳的男人,是三姑六婆眼中最合适的丈夫人选,主要就是会赚钱,脾气不太好,找个温顺的女孩生个儿子,以后不用工作,专心相夫教子。她听得胃里翻江倒海,餐桌上的海鲜大餐都像从臭水沟里挖出来的,她借口失陪,跑去洗手间干呕。
没多久,说媒的人跟她母亲说,“当初你女儿看不上人家,现在人家结婚了,生了个儿子,女方一结婚辞了工作在家带孩子,日子过得滋润啊……”她母亲表面上满不在乎,挂了电话便数落她,吃饭时问她:“你以后怎么办,我是要老要死的……”
大学毕业后,她母亲便开始张罗她的婚事,现在工作了这么多年,别说结婚,连个交往对象也没有,反倒规矩得像个天天参加高考的学生?
思凡一气之下主动申请去跟项目,一个人在北京待了半年多。她大学同学有几个在北京打拼,日子过得自由自在,要不是项目结束,公司调她回来管理新部门,她已经打算在北京的分公司一直工作下去。
潘生出差去北京时,打电话约她见面,思凡辗转地知道他和未婚妻的婚事延后了半年,本该筹备婚礼,又迟迟不见动静。她猜到了两人有事发生,她同学撂狠话给她:“你千万不要十三点上身,他们哪怕是婚礼取消都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你去或不去见他,都是出于朋友之情,不要一厢情愿地以为内心有愧,‘愧’也轮不到你。”
思凡脸上表情没撑住,差点眼泪掉下来,心里当然明白同学说得没错,能这么说她的人,是真的在乎她。
潘生约了她两次,第一次她加班,第二次他临时要提前回去,两人终于没见到面。她舒了口气,有的事一旦开始,便不知道何收场,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烂死在心里也好,她当然明白少了她的潘生,他还是他,少了潘生的她,只会再经历一次一巴掌把自己打醒的痛彻心扉。
“生他的气吗?”我问。
思凡端着两杯香草茶放在长桌上,靠着河岸的阳台上种了几盆花,吊在架子上,不修边幅地恣意生长,有阳光雨露,叶瓣碧绿可爱。
“如果总是把错怪到别人身上,我永远都跟过去一样幼稚。他心智健全,谁也左右不了他,我没什么可不甘心的。”
“是啊。”
“你知道吗?他就是那种你跟他一旦交往了,永远在等他电话的人,每次约会见面,连说话也是,你不知道他感兴趣什么,他心里在想什么,一步步让你抓狂,你又舍不得离开他——”
“你和他在一起了?”
思凡沉默了,喝着香草茶,眼神盯着长桌上的布纹。
悠扬的笛声穿过河面而来,对面的小阳台上一个少年在练习横笛,清脆、圆润的乐声,在午后的阳光下那么猝然,沁人心脾。
我想起来,或许在哪儿听过这首曲子。某张唱片,塞在落满灰尘的纸盒子里,以为还会找出来再听,结果连播放的机器都消失了。
思凡发髻边的蝶恋花发簪闪了一下,她做手工的朋友替她补上了碎钻,看起来毫无差别。她把发簪轻轻地放在长桌上,整理完头发,重新盘成一个髻插上发簪。
我拿了个苹果在手上,清脆香甜,一口接着一口地啃着,在尴尬而又安静的气氛中尽量保持轻松。
“你觉得不应该吗?”她的说话声很轻,轻到与对面飘来的笛声糅合在一起。
“我觉得你的同学把该说的都说尽了。”
思凡的双手撑在长桌上,脸颊朝着河上悠悠划过的小船,船驾着游船,几个游客在拍照,有两个神情紧张的游客要同伴坐下,抱着手上的包,不敢乱动。
“我该听吗?”她问。
“她本意恐怕不是如此,只是告诉你可能会发生的事,你心里要明白。如果喜欢上一个能让自己抓狂的人,也是命中注定的事,勇敢或胆怯意义都不大,只在于你,甘不甘心。”
思凡握着香草茶的茶杯,眼神出神地瞪着前方。阳光从云层钻出来,河水粼粼地闪动,荡漾开来。
“我做了一些缺德事,”思凡放下茶杯,眼神依然望着河面,“我受够了别人眼中的乖乖女,什么事都逆来顺受,到现在我母亲还为我没有听从她的安排而喋喋不休。我就偏不听她的话,偏不—”
她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卡到喉间,犹豫着是去还是吐出来。
我装作不在意地盯着笔记本,已经没电了,手机也是,总得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
“那天他走出来追上我,我们接吻了,”思凡握着双手,声音有些激动,“在北京的时候我们天天晚上在一起,他急着赶回去,部分原因是她知道了,他决定摊牌。”
“嗯。”
“之前为什么会延期我不知道,不是因为我,两个快要结婚的人一个星期也联系不到一次。我知道这样说很刻薄,但他们早就出现了裂痕—”
“他从未告诉过你吗?”
思凡没有回答,看起来她似乎知道,只说:“我看过那么多悲剧的爱情故事,也被那么多美满的现实生活感动过。真的、假的,千千万万次,都比不上爱上一个人。我知道很多人已经不再相信爱情,但爱是一个人的,是一个秘密,爱上或爱过的人都知道的秘密。我不认为神圣,我只想拥有一次。”
悠扬的横笛声莫名地有些伤感,她发髻边的蝶恋花宛如扑火的那只蛾。
“现在呢?”我问。
“我跟他说和朋友出去玩几天,他说要来陪我……”她笑了为自己小小的胜利心喜,“我说不用了,我想跟朋友玩几天。”
她的眼神透着喜悦,食指尖敲着茶杯,忽然,她问:“你想说点什么,说什么都行。”
我摇头,将剩下的香草茶喝完。
“我已经无药可救了,是不是?”她问。
“不要这么伤感地爱一个人,不要心怀必死之念地爱着他,你只是爱一个人,不是要向世界交代……”
她摸了摸发髻上的簪子,蝴蝶恋着一朵玉簪花,犹然,玉洁冰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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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婷婷
每个忧伤的人都有着孤独寂寞的灵魂,只有在夜晚才能卸下伪装,让灵魂安静而自由地绽放。二十多个温暖的情感故事,是一个个与深夜有关的都市童话,也是献给那个孤独的自己的生活情书。这里有Zui治愈的美食,Zui有趣的故事,和Zui深情温暖的相遇。今夜,愿你遇到温暖的人,陪你枕星光入眠。
——七月七日下雪天
总想在不经意间,邂逅这样一间温馨的小店,在这里,会有一盏灯温暖你的整个夜晚,也会有一个喜欢聆听你的人,温暖你的整个世界。有时候,心就像一座孤独的花园,总有一天,我们会冲破时间的孤傲,与所有温暖不期而遇。
——小张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