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国内著名瓶花艺术家徐文治继《瓶花之美》之后又一部有关于中国传统插花的力作。本书以瓶花发展的历史为线索，梳理了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历代瓶花的文化、器具、风俗，是一部极为难得的中国传统插花文化史。
二 盛朝花事与传世之器
中国插花在很长一段时间中，都叫做瓶花。最早有记载的著作，尤其是插花的理论，是唐代出现的。我们一般提到唐代的花，大家就会想到牡丹。
如果大家学过插花的话，会知道在插花研究界大多数人都认为，唐代的国花就是牡丹，插花就是在插牡丹。台湾地区和大陆的学者都认为，罗虬的《花九锡》就是记载唐代皇宫插牡丹的理论著作。我的看法不是这样的。牡丹真的是唐代的国花吗？牡丹在唐代的时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我想从牡丹进入，和大家谈一谈唐代，从牡丹折射出来的或者隐含的，唐代人对花卉赏玩的现状或者习俗。
谈牡丹，有一个小故事，可能好多人都知道。洛阳牡丹甲天下，洛阳的牡丹是最好的，洛阳的牡丹是怎么来的呢？大家都知道说是武则天怒贬牡丹。武则天一生气，把牡丹贬到了洛阳。这个故事在清代李汝珍的《镜花缘》里。他在第四章和第五章写的就是关于武则天怒贬牡丹的故事。武则天在冬天腊月，要去赏花，命令后苑的花都要开，但是赏花的那一天，《镜花缘》里面说牡丹开迟了，牡丹仙子来得晚，所以到最后武则天一生气，就把牡丹给贬到洛阳去了。
李汝珍讲的这个故事应该来自于明代冯梦龙的《醒世恒言》。冯梦龙《醒世恒言》里面有一篇叫《灌园叟晚逢仙女》，这里面说牡丹是花中之王，洛阳牡丹甲天下，有一个皇后武则天，要看牡丹，但是其他的花都开了，牡丹不开，所以她就把牡丹贬到洛阳去了。
武则天是一个政治人物，这么大一件事情在史书里没有记载吗？再往上找，在南宋的时候，有一本书叫《唐诗纪事》。里面关于武则天提到了一条，武则天当了皇帝以后，她的年号叫天授。天授二年，唐朝的大臣想发动宫廷政变，就告诉武则天说，后苑的花开了，让武则天去看花，也就是想把武则天诱到后苑里面，要发动宫廷政变。武则天答应了，忽然感觉到好像是有诈，说这个可能有问题。她将计就计写了一首诗：
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
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皇帝我明天要去上苑游玩，赶快报给春天知道，所有的花马上就要开，不要等到春天的东风来吹你。到第二天凌晨，“名花布苑，群臣咸服其异”，后苑里所有的花都开了，大臣们都感到特别惊讶，认为武则天是应天承运，确实是皇上。腊月天，这个腊主要指的是腊八，腊八花竟然能开。但在里面并没有提到牡丹什么事，只是说这一天所有的花都开了。这个故事到了冯梦龙的《醒世恒言》就变成了牡丹不开，被贬到洛阳去了；到李汝珍的《镜花缘》里面，就成了牡丹开得晚，所以武则天一怒把它贬到洛阳去了。
如果再往回看，《唐诗纪事》这个故事从哪里来的呢？北宋有一个叫高承的，他写了一本《事物纪原》，里面讨论了好多名物、事物的起源，这里面有一条：“谓武后冬月游后苑，花俱开而牡丹独迟，遂贬洛阳，故今言牡丹者，以西洛为冠首。”这大概就是这个故事的源头了。
深入去探讨这个故事，我觉得这里面反映的正是唐朝植物的栽培技术。我们在汉代的时候就有了温室养花的技术。在周密的《齐东野语》里面记载，在杭州这个地方冬天为了让宫里过年能看到牡丹、玉兰，要把花放到温房里面去催。武则天这个时候，冬天腊月初八，要让百花齐放，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温室种植的技术，其他的花都能开，为什么牡丹不能开呢？它反映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我们现在好多人在研究的，牡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人工培植的。据研究发现，牡丹的种植是从武则天开始的。在武则天之前，牡丹都是野牡丹，并没有引种到花园里来。到武则天的时候，牡丹开始引种到宫廷里，宫廷里开始种牡丹。
这个小故事的背后，恰恰隐含的就是牡丹的种植。在这个时候，牡丹培育的温室技术还不高，在冬天还没有办法让牡丹盛开，所以大家后面就演绎了，其他的花都可以开，就牡丹不开，牡丹从长安就贬到了洛阳。这个故事背后真正谈的是中国关于温室养花的“唐花”技术，也反映了历史上对牡丹栽培的一个重要的起点。大家刚刚把牡丹从野外引种到庭院里面来，这时候还没有先进的温室技术能让牡丹在冬天开。
清代的《曹南牡丹谱》，记载的是曹县的牡丹。在清代的时候，曹县的牡丹只有两个品种能够在冬天开花，也就是放温室里能够开花，并不是说所有的品种都能开。那么这条史料也说明在唐代的时候牡丹没有开，其实是因为技术达不到。
我们从这里引入，就是想要告诉大家，并不是说牡丹在唐代的时候就是国花。牡丹曾经成为中国的国花，但是不是在武则天时期，而是在慈禧太后时期。慈禧太后曾经把牡丹封为国花，这是有诏书记载的。
现在也有人在研究关于唐代的牡丹种植。我们总是把一个久长的二百多年的时间，浓缩到一点上，牡丹绚丽，就想当然地将其认为是唐代国花。其实历史的发展并不是那样的，两百年历史不可能用一个事物来代替。我们往往用点来概面，历史其实是有一个发展的过程的。关于唐代牡丹，我们现在能找到的第一条资料是柳宗元留下的。柳宗元在《龙城录》里写到唐高宗在宫里赏牡丹，唐高宗的晚期就是武则天时期。所以唐人开始赏牡丹，就是在唐高宗时期，也就是武则天时期。
还有另一条资料能够佐证这个事情，唐朝有一个叫舒元舆的人，他写了一篇《牡丹赋》。《牡丹赋》前面有一个小序：“天后之乡，西河也”，武则天是太原并州人，她住的西河“有众香精舍，下有牡丹，其花特异”。在她家乡有野牡丹，花开得特别好。“天后叹上苑之有阙，因命移植焉”，武则天说我们宫里竟然没有，她命令从太原把牡丹移到宫里。这个记载不太详细，但是从这两条记载和刚才我们说的故事可以比证，唐代开始引种牡丹就是从唐高宗和武则天时期开始的。
唐高宗、武则天时期，才刚刚把牡丹引种到庭院来，这前面五十多年唐朝是没有牡丹的。那么真正的牡丹兴盛起来到什么时候呢？《松窗杂录》里面说：“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到唐明皇的时候，唐朝开国百年皇宫里面才把牡丹看得特别重。当时还不叫牡丹，而叫木芍药，因为牡丹是木本的，花与芍药有点类似，所以当时人就叫它木芍药。这条资料记得很详细，就是说唐朝人真正开始重视牡丹是在唐玄宗时期。大家熟知的李白写《清平调》，“唐《礼乐志》曰：清调、平调，房中乐遗声。开元中，禁中重木芍药，会花方繁开，帝乘照夜白，太真妃以步辇从，李龟年以歌擅一时之名。帝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辞为？’遂命白作《清平调》词三章，令梨园弟子略抚丝竹以促歌，帝自调玉笛以倚曲。”赏的就是牡丹，在沉香亭一共有四种牡丹，有红色的，有紫色的，有浅红的，有通白的。当时在宫里，皇帝非常喜欢牡丹。
这个时候，一般老百姓还是很难看到牡丹的。我给大家讲一个小故事，这个小故事出自《开元天宝遗事》。有一条叫“百宝栏”，杨贵妃得宠，他的哥哥杨国忠做丞相，“杨国忠初因贵妃专宠，上赐以木芍药数本，植于家。”因为他既是国舅，又是宰相，所以唐明皇就赐给杨国忠几棵牡丹。 “国忠以百宝妆饰栏楯”，杨国忠把牡丹种到他们家里去，在牡丹旁边围了一个栏杆，用百宝去装饰这个栏杆。因为其他人家里没有，这个只有宫里有。“虽帝宫之美，不可极也”，即使宫里种牡丹的地方也不如他这个百宝栏。故事的背后就说明牡丹太珍贵了，别人家里都没有，只有国舅家里有，所以他把他家里的宝贝都弄到这来围着牡丹，也说明在唐明皇时期，牡丹还是非常少，普通人还是看不到的。
还有一条资料也是关于杨国忠的，叫“沉香阁”，“国忠又用沉香为阁，檀香为栏”，“以麝香、乳香筛土和泥为壁”， “每于春时木芍药盛开之际，聚宾友于此阁上赏花焉”。杨国忠爱牡丹，皇帝赏了他几棵牡丹，在牡丹旁边竟然用沉香做了一个亭子，这个亭子的栏杆用檀香做的，用麝香、用乳香和上泥，抹墙壁。可见，在这个时候，牡丹真的是非常的贵重，大家不可能把它剪下来插花。我们还能见到好多资料记载，大家晚上睡在牡丹旁边，点着灯去看，其实都在赏牡丹，没有人去想着摘下来，这是唐明皇的时候。
李肇写了《唐国史补》。他说：“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到李肇这个时候，已经到了白居易后面了，也就是到了中唐的后期了。他说京城有钱的人欣赏牡丹三十多年，时间并不长，长庆年间，牡丹才到了官宦之家，才到了富人之家。这时候，牡丹“一本有直数万者”，一棵牡丹值数万吊钱，数万个铜板，特别贵。所以大家就知道了白居易的这首诗，《买花》：
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
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
贵贱无常价，酬直看花数。
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
上张幄幕庇，旁织巴篱护。
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
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
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
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
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这里讲的买花，是去买整棵的牡丹，移植来种。“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并不是用牡丹插花。 “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一丛花，能值多少钱呢？十户富裕人家交的税，大家就可以知道，这个时候牡丹非常的贵重，谁舍得把牡丹剪下来插花呢？
这时候， “遂使王公与卿士，游花冠盖日相望”，“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白居易《牡丹芳》）。牡丹花开的时候，万人空巷。如果家家门口都是牡丹，就不会形成万人空巷去看牡丹，也就没有人去住在牡丹旁边看牡丹了。因为牡丹太少了，所以等牡丹开的时候，好多人骑着马、赶着车，到那个地方去看牡丹。
下面要讲到《花九锡》。《花九锡》出自《清异录》。在《清异录》的《花九锡》之后，又附了一个韩熙载的《五宜说》，有什么花然后要配什么香。这是唐五代时，他觉得这个香和这个花比较搭，所以有个《五宜说》，有五种香配五种花。后来说花不能和香搭在一起，到什么时候呢？到了明代的时候，袁宏道认为，花香本来就特别美，香的香味很容易夺掉了花的香味，所以不建议用这个香和花配在一起。
袁宏道写《瓶史》和高濂写《瓶花三说》、张谦德写《瓶花谱》，他的出发点是不一样的。简单地来说，就是袁宏道在这个时候，信奉了净土宗，他要修行，要到深山里，要脱离红尘。但是他因为琐事所迫，他不可能到山里修行。他在北京当个小官，这个时候，他没办法，他又不能钟情于山水花竹，所以他只能来插花，用瓶花来代替隐居山林。
袁宏道要断荤，要戒掉青娥之癖。我觉得应该放在这样的背景下去理解袁宏道的《瓶史》，包括袁宏道讲的“茗赏为上”，赏花的时候，要喝着茶，不能喝酒，因为酒很容易乱性。袁宏道非常喜欢酒，袁宏道在写《瓶史》之前，写过《觞政》，专门讨论喝酒，喝酒的典故，喝酒的故事。如果我们把袁宏道写《瓶史》的历史背景，也就说他思想的转变，放到这个框架中去了解的话，你就能理解，他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话。他的说法，为什么高濂、张谦德不提出来，包括后面的李渔、沈复他们为什么都没提出这个观点，单单的是袁宏道提出来了？是因为袁宏道的瓶花和其他所有人的瓶花都不一样，其他人的瓶花是为了美化环境，是因为我爱护花，或者是说我喜欢欣赏花，我怕春天归去了，我把它留在我的书房里，但是对袁宏道来说不是这样的。袁宏道后面提到的一些大家觉得特别矫情的东西，如果把它放到他的修行的概念上来说就完全不一样了，这是我的理解。
袁宏道说“茗赏为上，酒赏为下”。说赏花一定要喝茶，你喝着酒赏的这个档次比较低，但是在唐朝，人怎么赏花的呢？我们可以说叫酒赏。《花九锡》有一条就叫做“美醑”，要喝着最精美的酒来赏花。或者说，在唐朝的时候，其实是宴赏，也就是酒赏。我们可以看到好多资料，我给大家举个例子，《开元天宝遗事》里面说：
明皇每到春时，旦暮宴于宫中，使嫔妃辈争插艳花。帝亲捉粉蝶放之，随蝶所止幸之。后因杨妃专宠，遂不复此戏也。
唐明皇每到春天的时候，早晨和晚上都在宫里开夜宴，让所有的嫔妃头上插上正开的花，然后放只蝴蝶，蝴蝶落到了谁的头上，今天晚上就宠幸谁。到杨贵妃专宠的时候，这个就没有了。
明皇禁苑中，初有千叶桃花盛开，帝与贵妃日宴于树下。帝曰：不独萱草忘忧，此花亦能销恨。
禁苑中有千瓣的桃花，唐明皇每天都与杨贵妃在桃花树下面饮酒作乐。
在诗词里面，笔记小说里面，有好多这样的描述。
一 瓶花的诗画之趣
二 盛朝花事与传世之器
三 日常花事与滋养之法
四 二十四节气与品第之则
五 士庶好尚与插贮之技
六 佛前供花与瓶花之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