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天使/中国专业作家小说典藏文库·肖克凡卷》:
节粮度荒年代,吃东西要用粮票。有一种玉米面饼子名字取得特别好听,叫两面焦。多年后我打听两面焦的下落,很多人都不记得。天津有俗语:记吃不记打。可惜我们连吃都不记得,可见人类的健忘症挺严重的。
鞍山道小学是座名校,起初是日租界第二小学,新中国成立初期叫“一区小”。中苏友好期间,鞍山道小学与苏联一所十年一贯制学校是友好学校,中苏学生之间经常书信往来。记得邻家姐姐用中文给苏联友好学校写信,我问她苏联学生看得懂中国字吗?她怔了怔,思忖着说可能看得懂吧。
我被鞍山道小学录取了。学校给新生们发了标志,要求开学那天佩戴胸前,这样就不会乱了套。我是一年五班,胸前标志是个纸剪的五角星,粉红色。这五角星标志,老师一看便知道我是一年五班新生。别的班的新生佩戴何种标志,我不知道。假若有一年十八班,我敢断定那纸剪的标志不会是章鱼。
开学第一天我即被宣布为“班主席”,就是现在的班长。那时候的称谓与如今不尽相同,譬如教师办公室叫“预备室”,传达室人员叫“工友”,放学回家组成“路队”,寒暑假期间传递学校紧急通知的线路叫“联络网”……
至于为何开学当天我即被册封“班主席”,于今原因不明。总之,我八岁就进入“官本位”状态了。
于是,我成了个颇为自信的小学生,不懂得什么叫自卑。
小学适逢经济极端匮乏时期,不光缺粮,就连小学新生的书包与铅笔盒也无处去买。我使用的铁皮铅笔盒是母亲同事儿子的。方老师的儿子进了“少年管教所”,他的铅笔盒自然留在家里。我继承了这只颇有来历的铅笔盒,看到背面铁皮被那个“少年犯”刻了句脏话,我只得用刀子刮掉,以此净化心灵。
有的同学以医用注射剂的包装盒充当铅笔盒,边角用橡皮膏粘牢。相比之下,我的铁皮铅笔盒还是符合班主席身份的。
这只少年犯的铁皮铅笔盒陪伴我两年,直到国家经济好转我买了新的,它才退役。此间,我不时产生惶恐心理:少年犯若提前获释就要将他刻有脏话的铁皮铅笔盒追讨回去。
国家经济实在困难。城市文具店出售的木杆铅笔表面没有喷漆——半成品就卖到学生们手里。我记得有次算数课考试,油印卷子是浅褐色草纸的,其中可见草梗儿与苇皮儿。我同座的女生方红用橡皮去擦错字,那草纸卷子竟然煎饼似的开裂,吓得她哭了起来。
深秋时节,学校的卫生老师走进教室,这是个文雅的女士。她依次去摁学生们的脑门儿。凡是一摁一个坑儿的,就叫浮肿。我们一年五班有三个男生两个女生被卫生老师叫走了,看着好像犯了什么错误。
学校给这三男生两女生各自发了二斤黄豆,叮嘱他们回家煮熟了吃。一个名叫郭庆来的男生,父母双亡跟随叔婶生活,住万全道的胡同里。他用褐色灯芯绒帽子盛着黄豆回家去了。据说婶母也有一堆孩子,不知道那帽子黄豆能否吃到郭庆来嘴里。后来的日子里,郭庆来依然浮肿而且脸蛋儿总是很脏,使人想起电影《渔光曲》里的小猴儿。期末考试后,我再也没见郭庆来前来上学,下落不明。
这些年我经常想起郭庆来,他不会被饿死吧?记得我曾经在陕西路早点部看到他在舔碗,伸出细细的舌头舔食别人吃罢的豆腐脑或面茶的残渣。尽管大家肚子都吃不饱,郭庆来的舔碗还是深深刺激了我,认为这是小学生的耻辱,我向班主任举报了他。这也成为我人生的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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