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浓得令人心里发毛。
什么都看不见不算可怕，可怕的是四周充斥着窸窸窣窣的声响。让人感觉有许多条蛇就潜伏在一丈宽的山路边的草丛里，正扭动不安的身子，贪婪地吐着芯子，随时准备朝人扑过来，啃上一口新鲜的血肉。
蚕蚕麻秆一样的双臂穿过我的腋窝，抱住我用力往上提：“明治你快起来，咱们得快点离开这儿，妈妈等着我们的药呢！”
可我觉得自己动弹不得。
我是被一个横空戳在路上的什么东西绊倒的，用脚踢踢，就知道那是一截老树桩。我屁股着地，好像磕到了石子，被震得四分五裂。
“别动我！我的屁股碎了！”我嚷嚷。
蚕蚕似乎听不懂我的话，执拗着发力要把我提起来。
“骨头碎了不可以随便动的！”我不能用力反抗，怕屁股上的骨头碎得更离谱，只能大声警告蚕蚕，“松开你的手，不然我告诉武老师你虐待我！”
那双插在我胳肢窝下的双臂这才停止了发力，迟疑片刻，并没有抽走，而是揽住我的上身。与此同时，我能感觉到两块硬硬的膝盖骨正用力抵住我的后背。
“真的吗？明治你的屁股跌碎了吗？这可怎么办？我没有担架，附近也没有人家，更别说医院。”蚕蚕短促的话语声伴随着呼哧呼哧的喘气，似乎吓得不轻。
我使劲睁大眼睛，对着黑暗的世界呼天抢地：“尹慧你开心了？我现在在这荒郊野岭跌碎了屁股，站都站不起来！这就是你说的‘体验式教育’吗？分明就是惩罚！我要回家！回家！”
夜用更浓的黑暗回答我的抗议，而爬行动物嗖嗖地碾过草丛的声音更为放肆了。我几乎感觉到有一个冰凉的身体已经缠绕住我的脚踝，正沿着我的小腿滑进裤管——如果我的脚踝不是麻木不堪，这种感觉会更清晰。
“蚕蚕你个浑蛋！你要到赤脚医生那儿给你妈妈买药，一个人去就行了，干吗非得拉上我？”我用双手死死捂紧裤管，“现在好了，你妈妈躺在床上，我也成了伤残兵，看你们家那么多地什么时候能犁完！”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蚕蚕的声音有些颤抖，“明治你别着急，我去找人来背你，你在这儿等着。”
他说完松开了手。
我失控了似的朝一侧倒去，整个上身歪在一丛潮湿毛糙的植物上。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凉飕飕地爬上我的面颊，似乎要钻进我的皮肤。
“妈呀！”我惊叫着爬起来，同时迅速用手掳去脸上那湿答答的东西，不顾一切蹦跳着跑出去好远。
“等等我！”蚕蚕在我身后大声喊。
屋子隐藏在山坳里，看见隐隐的亮光，我才停下脚步喘大气。刚刚走得太快，这会儿几乎要气绝而亡。
倪妈妈半躺在床上，长头发披散着，那张刀削似的脸没有任何表情，而搁在被面上的干柴一样的双手，给人一种惊悚感。
被面上随意堆放着一些碎布，她极其认真地挑选着花色，喃喃自语如何如何搭配，好缝制出一款漂亮的斜挎包，作为豆豆上学的书包。豆豆像个泥娃娃似的坐在床尾，歪着脑袋呆呆地望着那些碎布，似乎在努力想象用它们做成的书包将会怎样怎样好看。
她那锅盖发型遮盖下的大眼睛永远一副蓄满泪水的模样，鼻子更是有事没事往下滴分泌物。
秋天过去，是冬天，开春不久就是夏天，夏天一结束，豆豆就是个小学生了。其实她早该上学了。
见我们回来，倪妈妈苍白的面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也不是很严重，你俩非得去买药，药比肉金贵多了，花那冤枉钱做什么，还不如去买些肉给你们炖着吃……”
蚕蚕倒了半碗开水，小心地取出一粒药丸，托在手心上，放到倪妈妈眼前：“妈妈，吃了它，你的胃就不疼了。”
倪妈妈抬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把那粒雪白的药丸捏起来，只盯着看，却不吃：“你们说，这药这么小，怎么就这么贵？”
“吃吧，妈妈，吃下去你就舒服了。”蚕蚕像个小仆人一样贴心服侍，还伸出衣袖为倪妈妈拭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你看你都疼出汗来了，快吃吧。”
倪妈妈却不领情，把药丸放还到蚕蚕手心里：“妈妈这汗是热出来的，不是疼出来的。我现在觉得好多了。放一边吧，夜里要是疼得厉害，我就吃一颗。”
蚕蚕固执地托着药。
我看不下去了，走过去冲倪妈妈说：“胃疼就得吃药，你熬着就有用啊？我们俩摸黑走了那么多山路，好不容易给你买来了药，你怎么好意思不吃？你知不知道我差点被蛇活吞了？”
我说完气喘吁吁地站在一边拍心口。想起黑暗中那些奇怪的声音，这会儿还觉得后怕。
嘿，没想到我的话挺管用，倪妈妈看看我，又看看蚕蚕，脖子一扬，乖乖地把药吞了。
“妈妈吃药啦！妈妈不疼啦！”豆豆一边拍手一边爬进倪妈妈怀里撒娇。
唉，7岁的女孩，言行举止却像4岁，还经常尿床，害得蚕蚕有洗不完的床单。
等倪妈妈和豆豆都睡了，我和蚕蚕才爬上西屋南边那高低不平的木板床。
黑暗中，我们平躺在床上，像两条沉闷的鱼。
“明治，你的屁股没有摔碎吧？”蚕蚕控制着音量。
“痛着呢！不离开这地狱一般的山坳，我早晚会粉身碎骨。”一想到这次所谓的“体验式教育”，我就气愤得不行，“来你们家好几天了，吃不好，睡不好，就连走路都走不踏实。你说外面那么大的世界你们不去，蹲在这山坳里做什么？没前途！”
蚕蚕没有接我的话。
“明天武老师会到山上来吗？”我吸口气，“真希望他来。我要用一下他的手机，通知尹慧来接我回去。这地狱，再待下去我会疯掉的。早知道环境这么差，别说欧洲十日游，就是坐宇宙飞船我都不稀罕。我真搞不懂，在这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牛排、可乐、咖啡的穷乡僻壤，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蚕蚕还是没有接话。
他大概累得睡过去了吧。这个13岁的黑乎乎瘦巴巴的山里人，和我同龄，却比我矮大半个头，体重更是只有我的三分之二，还承担了家里一半的农活，犁田、砍柴、挑水、割猪草……什么都干，真是要把自己累死。
这家里怎么没个大男人？
想到这儿，我蹭一下他的小腿：“喂，我来的这几天，怎么没见你爸爸？他去山外打工啦？多久回来一趟？”
蚕蚕翻个身，没有吱声。
睡得还挺沉。
可我睡不着，说到蚕蚕的爸爸，自然想起自己的爸爸。魏七泽是个懦夫，才做了人家多少年爸爸呀，就不负责任地落荒而逃了！
这会儿我被可恶的尹慧关进深山老林里吃苦受罪，魏七泽在哪儿潇洒呢？搞不清楚他是升了天堂还是入了地狱，要是还飘在半路上，我诅咒他马上去地狱，在那儿受苦，在那儿遭罪，在那儿痛不欲生，然后一个激灵活过来。
没错，我要他活过来！我们之间还有很多事情没说清楚，比如说，遗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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