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情怀,现代视野,纯文学品格
《佯狂》是一部反映当下社会生活的长篇小说,力求在市声喧嚣中,提炼日常生活的本质性东西,展示人性人情的真实流变。既呈现生活自身的复杂与混沌,又赋予琐碎现实以诗性,透过诸多人物的沉浮与挣扎,彰显出一种积极主题与向上力量。
西北某小城,在这几年反腐倡廉的大环境下,一些终日为名为利熙熙攘攘的小文化人:作家、小学校长、记者、影视界的混混、所谓书法家,因种种利益纠葛,在市里领导和所谓大企业家因贪腐事发或自杀或被捕之后,也纷纷落得人财两空的结局。而没有那么强烈权钱欲望的人,以及一些本分做人的普通百姓,却从平凡普通的日子里,收获着亲情温暖和心灵安宁。
第一章
就是这个晚上,马川在睡梦中自己把自己的右手手腕啃了个血肉模糊。马川平常丢三落四,忘性大,觉得自己啥事也记不住。能把这个日子记住,不单因为手腕受伤是血的事实,也是因了另一些人和事的参照。
下午下班时间到了,马川才离开的办公室。他坐公交车到了时代广场,一下车先拿出手机打电话:一哥啊,我到了,你赶紧过来。电话那头说马上马上。“一哥”是马川自小的同学,成天狗皮袜子没反正的,半下午那阵就打来电话,说是晚上要一块儿喝酒。马川挎包里装着一瓶老西凤酒,是他整理办公室时翻出来的,自己什么时候塞在墙角的都不记得了,被破旧报纸杂志给遮住了,透过酒瓶看标签背面打的日期,竟然是十年前出产的酒。一哥上次来办公室就盯上了这瓶酒,嚷嚷说陈酒新茶,再好不过,啥时好好喝一下。马川要穿过时代广场往饭店走时,才发现今天的广场有些异样,黄色的反光布带整个儿围住了广场四周,稀稀拉拉站着一圈保安在执勤,不时指指点点着,阻止想要进入广场的人。广场地面上铺满了稻草垫子,不少人在围观,马川听到他们说,广场里的长龙大厦明早就要整体爆破拆除了。许多人竞相用手机拍照留念。马川抬头看,三十六层高的大厦上,垂悬下来一条条红布标语,又宽又长的在高处鼓胀翻卷,巨大的黄字印着“鹏程爆破,创造精彩”之类广告词,底下竖写着阿拉伯数字的电话号码。看来果然是要拆了,爆破公司借机在做广告。马川住的小区离这里不远。长龙大厦主体工程建成以后,杵在这里怎么也有两三年了吧,却一直还是水泥本色,不见有内外装修。这座大厦地上三十六层地下还有两层,当初建设时,围墙的广告牌上赫然写着“长宁第一楼”,如今高楼群起,是不是还保持着“第一”,就不知道了。马川并不关心这个。只是每当站在自家阳台,望着这水泥色大厦横在眼前,就会心生一个奇怪的联想:这些供活人居住的房子,远看起来,窗洞又小又密密麻麻,就跟在墓园里看到的那一排排阴宅没有什么两样,马川每次都在心里阻止自己这样想,内心却恶作剧一般,禁不住偏要这样去想。这碍眼的灰楼眼看就要炸掉了,马川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不过他不关心这些。
马川绕广场半圈往饭店走,还有一站多路,但他不想再换车坐车了,想走一走。
“朱蹄坊”的生意迟早都是个好。马川提前打电话订了座儿。门前停满着车,靠近门口那个固定车位,照例是朱老板的奥迪A8,夕阳下漆黑瓦亮。朱老板如果不出门,他的车就放在这里,出门了这车位也为他空着,竖一个醒目的黄色塑料牌子:固定车位,严禁泊车。朱老板卖蹄花,从早年的三轮车生意到油毛毡棚子再到如今自盖的三层店面,生意越做越大。马川一直是吃着他的蹄花,过几天不吃就想这一口,把自己也就从个二十出头小伙子吃成了四十岁中年人。所不同的是,朱老板眼看着越来越阔,马川大学毕业分配到长宁市群众艺术馆,没挪过窝不说,还越活越没了神气。朱蹄坊朱红大门,门额上悬挂着三个大字“朱蹄坊”黑底金字招牌,门的两侧,还配以与众不同的对联:“黑蹄白蹄好吃才是主题,大蹄小蹄全然不成问题”,是长宁市书法家协会主席顾若虚的手笔。马川看见朱老板正站在店门口和人说话,跟二十年前一样精瘦,底气和精神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进城做生意的农民了。朱老板右手插进裤兜,双腿站得直挺。那一年他在高速路开车,出过个事故,那时候他开的还是一辆破旧桑塔纳,据说是好端端走着,前面一辆加长货车突然撞上隔离带发生侧翻,货车上满满当当拉的黑猪白猪,摔死的猪横七竖八摊在路面,没摔死的猪便满路乱窜,朱老板既要躲事故车辆还要躲死的活的白的黑的猪们,慌乱中失控,一头扎向路边护栏,好在折了半条左腿和右手的两根指头,人没事。有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有人说这是猪们的报复,往后该改行了别再卖猪蹄。朱老板还偏不信这个邪,索性把原来挂在油毛毡破店面的“猪蹄坊”招牌改为“朱蹄坊”,径直把自己姓氏嵌进店名,这一字之改,生意竟然突飞猛进,又三年下来,拆掉油毛毡棚子盖了新楼不说,很快在省城和其他地市开了几家分店。朱老板生意好的最直接体现,是他的义肢在不断更换提升,先前是国产的,一脚高一脚低,走起路来还咯吱作响,现在听说是换了世界最先进的德国名牌义肢,走起路来完全好人一般,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什么问题,加上右脚本来就好着,把个奥迪A8过来过去地开,风驰电掣一般,怎么也算是长宁市里个人物了。朱老板以前看见马川老远就打招呼,现在见了,有时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有时就视而不见,生意好了人多眼乱,不能怪他一阔脸就变,也实在是顾不得。马川并不管这些,咱是吃他的猪蹄又不是吃他本人的“朱蹄”,无所谓的。他进店找到地方坐下,临窗的一档格子。
马川刚坐下,手机响了,心想一哥这家伙来得倒是快,一接却是他的主任白小白。白小白这段是到马栏县深入生活去了。马川说,主任好。白小白说你在哪里啊。马川说刚下班啊我才从单位离开,怎么,主任查岗啊?白小白笑道,不是不是,我从马栏县回来了,中午那阵才回来的,一回来就替领导忙了一个下午。马川说,我刚到的朱蹄坊这里,要跟一个老同学吃个饭。白小白问男的女的啊。马川说,哈,男的,怎么,大主任连这个都要检查?白小白说不是不是,你要没有啥不方便的话我过来,咱们一块吃饭,今天我来做东。马川说,噢……那好啊!白小白说,我跟体育馆秦伊力两个,对了,我把报社耿亚红也叫上,一共三个人,你挑拣些好菜点啊,咱提前说好了,我的东。
群众艺术馆这种单位,作为文化系统一个下属事业单位,无足轻重得很。外人不知道了还以为那里又是单独院子又有办公楼,是个机关呢。殊不知世上的机关,那是分为主机关、亚机关、准机关的,马川虽说没混上个一官半职,对于这样的谱系毕竟还懂得。这种单位,你非要说它是机关,算个准机关都勉勉强强。至于马川所在的文艺创作室,则是群众艺术馆下属的小小科级建制,实际上满共也就三个人,一个主任两个兵。但主任白小白在市文联那里还挂了个副主席,享受副县级待遇,算是高配的。马川平时未必坚持坐班,问题是这段单位里没人了。白小白去了北部山区的马栏县深入生活,那里是她的生活基地,另一个女干事小吴,则是生小孩休产假去了,只剩下马川一个。市里如今抓纪律作风,动不动检查出勤,有关部门牵头,电视台报社相跟,扛着摄像机,不打招呼说到就到,大小一个单位总不能关着门。好在工作性质所决定,坐班也无非是翻翻闲书,一晌时间不知不觉也便打发了。
电话刚打完,马川隔着玻璃窗就看见一哥来了,正从一辆摩托车后座跳下来,掏出一沓零钱给摩的司机付费。一哥从窗外也看见马川,径直走到座位,嘻哈着说,看哥们儿行动够迅速吧?马川说,今儿没有开你那破微型面包车?一哥头一歪,说你他妈的啥人嘛,咱不是要喝酒么,你想让我酒驾抓进去啊?马川笑道,你那破车,喝完酒往街上一抛就是几天,又不是没乱抛过。一哥说,那车破是破,毕竟还是咱的一份家当么,尽可能珍惜着的好,让我先上一下卫生间去。
服务员过来,马川点菜。按白小白说的,挑拣好的菜点,无非是多点几样蹄类,红烧猪蹄、糊辣羊蹄,还有驼掌、鸡鸭鹅掌之类,正点着菜一哥捧着一双湿手过来,说不点了不点了!马川一脸不解说,你个神经病,咋回事嘛?一哥说咱走,不在这儿吃了,走,咱走。马川说你有病啊!人家白小白几个还要过来,我都给她们说,在这儿呢!一哥说,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给她们说换地方不就行了?拎了马川装酒的包儿就走,马川只好站起来,跟着往出走,回过头跟服务员说,啊……对不起对不起,地方先给我们留着……一哥歪过头给服务员说,不留不用留了。出了门马川问到底咋回事啊。一哥说,贾宝民个贼日货也在这儿呢。马川知道贾宝民过去是跟着一哥做同样营生,后来跟一个女县委书记结了婚,而那个女县委书记后来又提拔了,就是现在的鄢静之女副市长。马川停住步说,我当是咋了呢,蝎子把蜇了样,弄半天,不就是个贾宝民么,他吃他的咱吃咱的,咱又不是吃他的。一哥揽住马川肩膀,说快走快走,我看见那货黑心就泛了,人家一帮是坐在包间里的,一见那式子人,不吃都够了。
他们往南走,来到滨河路。滨河路以前只是一条路,自从前两年把渭河河道里隔出一道水泥堤坝,靠市区这边蓄上水就叫做了长宁湖,滨河路于是变成热热闹闹的饮食一条街,面朝长宁湖,大小餐馆一家挨着一家。他们选择了一家叫做“荞麦园”的饭馆,在二楼要了个临街的包间,窗外就是那一泓湖水,这里的环境还好。马川赶紧先给白小白打电话说挪地方了,并找借口说朱蹄坊那里没有合适的座儿。一哥的情绪却依然纠结在贾宝民身上,说你没见那货如今竟然弄个银丝边眼镜戴着,脖子上还搭个真丝围巾,把自个儿弄得知识分子样,人模狗样的要多恶心有多恶心,贼日的跟我一样抬尸工么,他不抬尸这才几天,就不知道自己姓啥,是老几了?马川翻菜谱点菜,不抬头说,咱还提他干啥!
白小白她们很快也就过来了。三个女人一胖两瘦,白小白是雪白的尖领衬衫捅在底下艳红的大摆裙子里,细腰上系条鳄鱼皮纹的窄皮带,一进门先拱手说,晚上好!马川看她,脸上明显有着山区紫外线的痕迹,不过人很精神。秦伊力则是高大胖,把一身蓝色白道的耐克运动衣撑得鼓圆,前胸后背的“√”标志就越发醒目,手指上不住转动着汽车钥匙环儿。三人行,越发衬托得耿亚红黑瘦地缩在后面。白小白先介绍耿亚红说,长宁日报社文艺部耿主任,咱们长宁市大才女。耿亚红说,不敢不敢,我算哪门子才女啊!耿亚红跟马川握手,他们早都熟悉。一哥抱拳晃晃,不上前反倒后退,省却了握手的程序。白小白又介绍秦伊力说,秦主任,市体育馆的大管家。马川打招呼握了手,一哥照样抱拳晃晃。马川然后也介绍一哥说,第一哥,我自小的同学,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学。一哥抱拳继续晃着,跟谁也不准备握手的架式。白小白说噢,弟兄好!一哥口里重复一句“弟兄”,噗嗤笑了,说我姓第五,第五剑,粗人一个,不好意思,老先人传下来这个姓,瞎着哩,一辈子都弄不到人前去,也让大家为难了。拱了手来回晃。大家都笑。马川说,他从小就人高马大,动不动还好打个不平,年龄也比大家大一半岁,同学们先是叫他第一哥,后来图省事就叫成一哥了。他这副块头,名副其实是吧?几位女士附和说,就是就是。白小白说,一哥你就给咱上坐吧。第五剑忙摆手往后缩,说不敢不敢。白小白说,耿主任,那就你往上坐,你今天应该是主角。耿亚红推辞说,我算啥主角呢。白小白便拽了耿亚红一起往里坐了,说都坐都坐,反正是圆桌,也无所谓上下。秦伊力挨着耿亚红坐下,手指上转动的车钥匙并不停下来。马川把第五剑推进去,说我是个左撇子,我得坐边上。一共五个人,白小白在中间,一边两男一边两女,半月形就围坐了。
大家先就说到了长龙大厦即将爆破拆除的事。马川说就在家门口呢,咱以前竟然不知道。耿亚红说,也不是一天两天,好像是酝酿一段时间了。马川问,长龙大厦老板是谁?耿亚红说,长龙房地产公司,鼎鼎大名的庞志坚老板呀!据说当初公司起名,还是掏高价请世外高人算了卦的,把“龙”字从“庞”字中拆出来方可兴盛,长宁舞长龙,果真就盛极一时了,这长宁湖工程也是他搞的嘛。马川说,噢,貌似本届红人嘛,怎么就……耿亚红淡淡笑道,那当然,时代广场作为长宁的白菜芯儿,寸土寸金的地方,不红他能占去一角建写字楼?不过太红了离黑就不远了嘛,这是辩证法。白小白说,我也是这次回来才听说这事,太可惜了,咱们还是应该相信领导方面会有更好更全面的考虑。耿亚红说,也许并不那么简单吧,咱等着看着就是了。耿亚红看来掌握更多情况,报社人本来就消息灵通,她却欲言又止了。
白小白看一遍点好的菜单,“荞麦园”顾名思义以荞麦食品为特色,配菜也主要是些地方风味,当归煲土鸡、清炖黑山羊肉、老碗水库鱼、家养野猪肉,算是这里的特色菜,都已经点了。白小白说,换这地方不错,很不错,下回咱们再去朱蹄坊吧。白小白说着压低了声音:你们知道不,朱蹄坊现在啥都有,除了大家常吃的各种蹄掌,还有不少神秘菜品,熊掌啊穿山甲啊都有呢!秦伊力急忙给白小白递眼色,还把停止转动的车钥匙竖在嘴上。耿亚红嘴一撇说,那不都是国家保护动物么?白小白知道自己失口,忙解释说呵呵我也是听他们说的,谁知到底有没有呢,哎,你们谁吃过生肉,就是纯粹生吃的?白小白岔开话题也太快了,大家都没有反应过来,她又说,我可是吃过的,一次把一个羊腿都快啃完了。耿亚红嘴一撇说,好吃吗?白小白说,不是好吃不好吃的问题,是把你饿没饿到那种地步。三年前我第一次去马栏县牧区,那时候不是啥经验都没有么,早上起来吃完早餐,包里装上两瓶矿泉水就往牧区跑,采访牧民,中午到了饭点儿,人却没有胃口,就想着晚些再吃,结果走到天黑才遇到另一户人家,实在是快要饿死了,一进门就先要吃的,女主人端了梯子,从阁楼里取下来一个风干的羊腿,这才要煮,我却等不及了,问她这能直接吃不。她说能,他们有时忙了,也会生吃的。我就捧了那羊腿啃起来,也不管那羊腿风干了像是木柴一样。白小白做出动作语言,双手在嘴前来回移动,像是吹口琴一样,接着说,原想着先垫垫饥,一啃起来却停不住了。耿亚红笑道,那还是说明好吃嘛。白小白说,那阵子还顾得上啥好吃不好吃呢,能吃饱不饿死就算不错了。你们都想不到我一下子吃了多少。见大家没人吭声,白小白说,一条羊腿竟然让我给啃完了,风干了的羊腿其实也没有多少肉的,不过现在想起来,还真是不算难吃呢。
大家都笑。白小白是把这段故事当作她深入生活的一段佳话来说的,马川都听过无数遍了,还是跟着大家笑。秦伊力说,再甭说你那生吃羊肉了,影响人食欲。白小白笑道,好了不说了,咱先得把正事交代好了才要紧。从包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塑料文件袋,平展展递给耿亚红说,耿主任,领导署名文章的打印稿给你,一下午就忙的这个,老大本人审签过的。大家透过文件袋,看到那文稿右上角粗黑笔迹签写着“元兴国”三个大字,没有写多余的字,只是一个签名,底下署着日期,“元”字那竖弯钩甩得老虎尾巴一样,霸气十足。耿亚红说,对了,这个你得给我,不然我咋个给报社交差呢?接过去看也不看,卷起来就往自己包里塞,竖着卷塞不进去,又横着卷了才硬塞进去。白小白说,这回的世界读书日,差点都疏忽过去了,我是在微信上看有人提到,才急忙往回赶。元书记一天到晚操着全市五百万人的心,这点心咱得替领导操上才是。耿亚红不冷不热似笑非笑说,替领导操心当然是好事,只是以后要操心的话,有些提前量才好。这明天就读书日了,老大署名的这类文章,虽说属于报社文艺部管,却是要上头版的,我今晚回去还得加班,跟头版编辑和版面编辑协调,撤稿换稿,每次他们都不高兴,好像我自己想要达到啥目的呢。这时菜也上齐,白小白说好的好的下次一定尽量提前,来来来咱们开吃吧,我先敬大家一杯!
三个女士喝的酸奶,白酒就只是马川跟第五剑两人喝。陈年的简装西凤酒,虽说不是茅台五粮液那样的高档名酒,上十年时间却使得它品质大增,酒液发黄发黏,可见当初是粮食酿造而不是勾兑的酒。第五剑让服务员把小酒盅收了,换上玻璃杯,咕嘟咕嘟先给一人倒了大半杯,一开始还跟马川晃晃杯子意思一下碰杯,后来就自顾自喝,小嘴抿,节奏频。他跟其他人不熟,大家说话也不插言,只是喝酒。马川的酒才喝了一少半,他已经见底了,又给自己倒上。这家伙平常倒是能喝点酒,马川也没顾上问,今天是咋了,这样喝法?
秦伊力手机响了,她接电话说了一连串“好的好的”,挂了电话跟白小白说,鄢市长打的,咱们八点前得回到体育馆去,鄢市长要打网球,说是元书记可能也要来。白小白说,那咱们赶紧先吃点主食。叫了服务员过来,先要了两碗荞麦饸饹。然后跟大家说,你们不急,慢慢吃。没人应话,白小白又说,唉,当个领导也真不容易,成天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的,伊力你注意了没有,元书记这段白头发多的,刚染了没几天就白刷刷冒出一层。秦伊力说,还说元书记呢,鄢市长才四十出头,白头发都多的,一丛一丛的。白小白说,元书记跟他夫人一周见面恐怕都是有数儿的,沈晶大美女在电视台也忙得不可开交,两人一个比一个忙。我就不知道人家沈大美女是怎么保养的,那么忙吧,却是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漂亮了。耿亚红不吭声也不与说话人目光交流,有意把头压得更低似的,自顾吃饭。白小白说,鄢市长一个女人家,把自己弄得也太过朴素了,啥都不讲究,一年四季老是那么两件衣服,按说前面那个丈夫不争气,离婚也都离了,如今找了个大款,该穿就穿该讲究就讲究点,有他谁说的了啥呢?话音未落,一哥却没忍住笑出了声,差点喷出饭来:大款?噢……噢……大款,来来来,咱们喝酒!满桌人一惊,耿亚红也猛地把头抬高,挨个儿看着大家。一哥不管有没有人响应,自己端杯,猛灌下一大口酒。
白小白和秦伊力匆匆忙忙一人吃了一碗荞麦饸饹,边吃着白小白喊服务员过来,她要先把账结了。马川急忙起身拦挡,说你意思让我们也别吃了。白小白这才收手说,哎呀,实在不好意思,那我就下次再补请,咱原班人马,朱蹄坊好不好?临走时又说,耿主任不好意思,那就没法送你回家了,我们得提前赶过去,在领导来之前在那里等着,你们就慢慢吃吧。耿亚红勉强笑道,我咋能回家,这不是还要去报社完成任务呢么,正说着她的手机响了,一接是女儿打来的,问她怎么还不回来,就隔着电话赔笑说不好意思妈妈又要加个班,一会儿就回来了,边说着也顾不上站起来告别,只是跟白小白秦伊力摆了摆手。
耿亚红耐心跟女儿打完电话,给马川第五剑解释说,本来还跟女儿说好了的,今儿没事早早就回去,给她好好做顿饭吃,谁知凭空又冒出这么个事儿,人家给领导卖乖讨好呢,咱是给人垫背呢。马川觉得好像自己欠着耿亚红人情似的,连忙说,快多吃点菜吧。耿亚红举着筷子不动说,马老师,你领导刚才说的生吃羊肉那事,你啥看法?马川笑道,她说过多次了,应该是真的吧。耿亚红说,我倒是不怀疑她吃过生肉,只是觉得,一个本来就出身山区的人,要吃也是自小儿早都吃过,用不着非要等到如今,以深入生活的名义去吃,你说是不是?马川笑笑,没吭声。耿亚红说,马老师,你是真正能写的,怎么这些年反倒不写了,就显得你领导能?你知道不,我们前段儿到几个县跑采访,农村里的农家书屋,白小白的书简直是铺天盖地,数了数起码有十一二种,每个农家书屋都有几十本。人家买个书号,拿领导特批的经费一印几万册,再打着领导的幌子由有关部门往下分摊,银子哗哗进到自己账上。马老师你是写作人,你说那些东西新闻不是新闻,小说不是小说,非虚构不是非虚构,算个啥嘛!马川笑笑没吭声,端杯抿一口酒。耿亚红说,你主任女儿跟我女儿在一个班,叫尤一白,现在也以少年作家自居,省作协都加入了,这不初三马上中考了么,人家根本不当回事儿,成天描眉抹唇穿名牌的,隔三岔五就请所谓创作假,跟一帮人外出采风,功课一塌糊涂的,说是将来不用参加高考就能上名牌大学文学系的。这真是得着甜头了啊!咱也不知道人家这样教育孩子是咋想的。马川笑笑,又抿一口酒。第五剑捉起酒瓶,揭底把剩下酒给他们两人分完。耿亚红说,哎,马老师我想问你,白小白十多年前从山区老家到长宁打工,你那时候认识她不?马川说,认识。我那时编《古渡》杂志,给她发过诗歌和小散文。耿亚红说,她去深圳后你们还有联系没?马川说没有。耿亚红说,人家现在动不动跟人说她在深圳一家文化公司当老总如何如何,五马长缰绳地吹。我咋就听人说,她到那边先是当的坐台小姐呢。你不要问我听谁说的,反正不是我编造的,后来才认识了一个福建籍老板,傍上了,给那老板写传记,老板掏钱出版并且大肆宣传,在媒体很是热闹过一阵。这样就成文化人了,老板后来专门为她注册了一个文化公司,她就是当然的总经理了。就靠着这样的资本,跟长宁市领导联系,毛遂自荐,要回到家乡为文化事业做出贡献,元那时候还是市长,一句话就作为特殊人才引进了,一回来先是当你们文创室主任,元后来这一当书记,又给挂了一个文联副主席,正儿八经副处了。后面这些过程,马老师你一本账啊!马川说,后面这些我知道。耿亚红说,前面那些你就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马川呵呵笑道,我啥都不知道的。耿亚红说,一个山里出来的初中生,人家现在副处了不说,还党校在职研究生。咱们好歹也算正儿八经大学本科毕业生,混得也太可怜了吧?马老师你当年也是国刊省刊到处发东西的人,怎么就不写了呢?马川说,没感觉了,主要还是心退了吧,觉得写那些没啥意思。急忙跟两人碰碰杯,说喝酒喝酒,亚红你喝饮料我俩喝酒!
耿亚红发泄完了也吃完了,她其实没吃多少。她说她得先走了,去报社给人家完成作业去。马川把耿亚红送到楼下,叫一辆出租车,抢着给司机面前的仪表台子上放了十元钱车费,把她送走。
马川回到楼上,跟第五剑继续喝酒。第五剑庞然大物的身子,上厕所摇摇晃晃已是不稳当了,回来却强调两人要把杯中酒都喝完。三个女人他都不熟,前面也就只喝只听几乎没有说话,这阵子剩下他跟马川两个,他就又把话题扯到贾宝民身上,说马川你那个白主任刚说的话你听见了么。马川问,说啥?第五剑说,竟然把姓贾的称大款,你说他个贼日的算哪门大款来着?我就不服气,他日他妈跟我一样不就是个抬尸的么,并且还是在我手下干的,凭啥现如今就人五人六的了?马川说,来来来,你说喝完咱就喝完,咱喝酒是图高兴哩,来回说他干啥?第五剑哈哈大笑,把马川举起的杯口摁住,说对着哩,咱为高兴来的,咱说高兴的。别以为哥们儿喝多了,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着呢。那我现在问你一句话,你的领导白小白,我倒是感觉你蛮护着她的啊?马川笑道,女人家之间那些话,咱当男人的掺和啥?我总不能跟着耿亚红去附和么,对不对?第五剑说,咱不掺和那些话对着哩,那我现在问你这么个话:你不是说早都给她发稿子了么,你那时候没结婚,渴得学驴叫呢,你给我说实话你上过她没有?马川说,喝酒喝酒,胡扯啥呢!第五剑搂住马川肩膀说,不行,你必须说,你得让我听件高兴事。马川只好坦白说,上过,这下满意了吧?第五剑两眼放光说,真的假的?你不要哄我高兴。马川说,真的,不骗你,这下满意了吧。第五剑在马川背上捶一拳,说狗日的,对我弟妹肖芳的背叛,又多一项。马川说,啥背叛?那都是跟肖芳认识之前的事么。第五剑说,姓白的后来再回到长宁工作,你们还复习过功课没有?你这几年,老婆住丈人家给你把孩子带着,自由得神仙样。马川一脸认真,说没有绝对没有,你没看人家如今成天跟啥人打交道?书记啊市长啊的,都是重量级人物呢。再说也没有啥感觉了。第五剑哈哈哈大笑,说喝酒喝酒吧,干了干了,世上事情就是这么怪,过去你在人家上面,如今人家又在了你上面,哈哈哈……一瓶酒平均下来就是一人半斤,第五剑喝得要更多些。这家伙真是喝多了。
马川结完账,跟第五剑打的离开,马川在时代广场下车,想在那里再转转看看,也好消化消化肚里的食物和酒。第五剑继续坐车往北塬上去,他说他晚上也要加个班。火葬场就在北塬。第五剑干的那份差事,除非他自己提说,马川从来不多问的。第五剑确实是个抬尸工。从纺织厂下岗以后,他就承包了火葬场捡尸送尸那一块业务,雇一帮人,一直干着那份营生。在马川的记忆中,第五剑轻易不跟人握手,想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