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前》：
她拿了医生的诊断报告单，慢悠悠地力不从心地摘下眼镜，轻轻地折起角来放进肩上挂着的布包里，离开了诊室，脚步迟缓，却没有带走一丝的灰尘，只有医生的话悄悄放在心里面：他的大脑在慢慢萎缩，开始忘记东西了吧？找个人好好照顾他。她出了门，立即忘了刚才的医生叫什么名字，她刚才一直不敢看医生，而是一直注视着诊室的窗台，那上面有一棵挺拔而翠绿的盆景枫，她家里的窗台上也有一盆，但是家里那棵的叶子已经完全变红，然后迅速枯萎了，而这棵还是保持着青涩水嫩的绿色，在阳光下还能看到柔和的叶脉。
门外，他的老伴儿坐在墙边的钢椅子上，蜷缩在一排坐着等候看病的人中间，看见她就要站起来。.她伸出手要扶，他摆了摆手，自顾自站了起来，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医院的走廊里。他也没有问检查报告的状况，仿佛自己心里有数，觉得惭愧的反而是她，明明知道了却害怕说出来。她在后面，看着他瘦削沉默的侧脸。走廊窗外，秋天下午的阳光悄悄射进来，被人群的影子剪裁成一块块碎片，每当阳光洒落在他的脸上的时候，他脸上的褐斑和皱纹就格外明显。上一秒，他躲在阴影里面，还是记忆里那个年轻人；这一秒，他变成了这个枯橘干瘦的老人，眼球凸起，胡子花白。但还是那副眼镜，方形的镜架，玛瑙纹理的塑料镜腿儿，还是那顶灰色宽檐帽，同一个式样的棕色皮鞋。从她认识他就是这个打扮，在岁月的流逝中它们让人心安。
他是个作家，写了一辈子，他什么都有数，什么都放在心里，然后从指尖流出来。他的话很少，但每句话都直中靶心，她喜欢听他说话，他在书房里闭门不出的时候，她就在外面等他，她发现她更喜欢等待，喜欢透过毛玻璃窗看他聚精会神的侧脸，于是他们偶尔的日常对话就变成了珍贵的至宝。他喜欢吃老式阳春面，他喜欢穿棕色旧夹克，用蓝黑色的墨水，在电脑上只会用五笔打字。她甘愿为他付出，她知道她是泪涓细流，他是苍茫大海。他在他的书里写过，他不能没有她，但是他从来没有当着面说出来。
他们从医院走出来，揪树的叶片顺着风的方向吹到他的脸上，她让他停下来，她为他拨走脸上的叶片，然后把夹克最上面的扣子扣上。出了医院，对面有一座公园，回家的路要穿过公园里面。他们开始并排走，走在蜿蜿蜓蜓的路上，两旁银杏的叶片像是海浪一样沙沙作响，金黄色的银杏果实顺着风降落在鹅卵石地上。她捡起一个，掰开，放在鼻子边闻了闻，嘴角扬起了微笑，这是一种熟悉的不愉快的气味，明明是年轻时候吃得可香的味道，可是不知道怎么现在就觉得难闻。她把果实故意凑到老伴儿的鼻子边上，他也笑了。
小道旁边的森林里，每一片树上的叶片都被镶上了金边，概树、法国梧桐、银杏、榆树、家槐、洋槐，是他教她认出这些树的名字，记住之后就再也忘不了了。好多孩子在尚绿的草地上摔胶、玩滑梯、放风筝，旁边是一泓清澈的湖水。她看见他一直歪着头看着孩子们，脚步都放慢了，她也跟着慢下来。他喜欢写孩子的动作，研究孩子们的感情，是因为他内心还是个孩子，外表却已经是个老人了。想必他又有了什么灵感，可是他皱起眉头，轻轻地问她。
——前天来咱们家的戚家明的孩子叫什么来着？
——晓光，戚晓光。你还写下来了。
她低着头，看见翠绿的水面的倒影，映出了他露出落寞失望的神色，他喜欢把自己的苦难都自己扛，那么多年了，但是她都知道，她读他的表情，像读他的书一样，她有一种击穿晦涩的熟练技巧。她看他苦闷，看他累了，拍了拍他的肩，她说她想休息一会儿，但是其实她一点儿都不累，于是两个人一起坐在小路旁边的树荫下的长椅上。
走来了卖风车和卖气球的小贩，推着自行车，嘴上叼着小丑的胡子，自行车筐上插着七彩色的小玩意儿，上面有五颜六色的风车，金黄，嫩紫，在阳光中被风吹动，变成空气中小小的旋涡。
……
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