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三部曲:城》:
他看见了大枣树,就想起了小时候的家。他家也有两棵大枣树,倘若和眼前这棵大枣树相比,那两棵大枣树可要大得多了。想起了大枣树,他就想起了那对石狮子。小时候他就是在那对石狮子背上爬来爬去长大的。想到石狮子,他就来了欲望,想看一看那里的街道和他原来的家。
他家住在朝阳门,旁边有个弘兴寺。嗐,弘兴寺早就没有了,在他出生的时候改成了朝阳小学,而今又改成了环宇小学。地藏庵也没有了,在那里盖起了设计研究院。从前,寺院山门左右有两尊石狮子,一尊没有左前腿,另一尊没有铃铛。大庙拆了,石狮子就摆在了设计研究院的大门前。
跑到朝阳门,他寻找了许久,大枣树不在了,石狮子也不在了,新盖的高楼把大枣树埋在地底下了,把石狮子吓跑了。无意问他爬上了楼顶。不是无意,而是有意,是那个未来钢琴家,也可以说是他的侄子刘谦谦让他这样做的。但是还不只这些,他先前做过一个梦,梦告诉他说从楼上跳下去就可以灵魂出窍,灵魂一出窍就可以办成自己想办又办不成的事。他想找回大枣树,也想找回石狮子,所以他就爬到楼顶上去了。
他站在高高的楼顶,下面是窄窄的街道,黑色红色银白色轿车川流不息,宛如奔涌的河。车流滚滚,,流光溢彩。就在他胆怯的时候,天际线上出现一只美丽的凤凰。凤凰飞舞,宛如一团熊熊的火焰。凤凰一面翻飞一面鸣啭。悠扬的鸣声宛如一曲远古的韶乐。凤凰涅粲,浴火重生!他怦然心动,浑身燥热,仿佛幻化成一只火凤凰,欲与天上的火凤凰共舞。他伸展双臂,一跃而起。可惜,他没能做到与天上的火凤凰共舞,只在天空划出一条弧线,然后向下飘落。
灵魂就是在他跃起的一瞬挣脱身躯的。灵魂听到他向下飘落时反复说着一句话。开始灵魂还犯糊涂,直到他的躯壳落地之前的那一刻方才醒悟。他说把我的事情告诉老百姓吧,请他们给我一个答案。灵魂领悟了他的意思却无法完成他的意愿,因为灵魂的手拿不了钢笔写不了字,当然也敲不了计算机键盘。计算机与他一样虚无缥缈。不得已,灵魂只好求助他人完成此事。寻找多年,灵魂最终找到了老金,借助老金的手和笔,记录了柳黪和柳氏家族的故事。不过,灵魂又说了,他只能把柳黪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地转告人们,因为灵魂不想参与进去。最近几年人们总是强调讲真话,所以灵魂也强调柳黪讲的这些话都是真话,而且是最真最真的话。可是有些人仍旧不信。灵魂就说柳黪的真话没掺一丁点儿假,他今年整整六十一岁了。六十一岁,比一个甲子还长出一年呢。六十一岁的人是不会说假话的,他的那个年代和整个社会都是这样教育人的,讲话要讲实话,不能欺骗老百姓。不过,他到底被刘谦谦的宝马撞了一回,磕坏了脑壳,又被不相识的侄子痛骂了一顿,气得大脑混乱,有点儿糊涂。不过,糊涂话不能算假话。有些话之所以说锗了,不是因为大脑糊涂了嘛!灵魂说,柳黪跳楼之前说的一句话值得大家牢记。他说:“许多成败,不过是命运使然。有人善于预言,甚至能一语判定整个世界的走向。然而时至今日,却没有看见哪一个人能准确预料自己的一生。”灵魂说,他还唠叨了一句话,好像是说,学好不易,学坏快着呢。灵魂还说,有一个声音曾在柳黪耳边响起。那个声音说:“你哕唆啥,怎么还不往下跳?”柳黪就说:“你着啥急呀,常言道写好文章最重要的是破题,我现在耽误一点儿时间就是为了破题。找到了切口,破题就容易了,同时也能增加文章的风采。”但是这些都与事实不符。事实上,柳黪受到了火凤凰凌空腾舞的强烈诱惑之后,方才勇敢地朝天一跃的。
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柳黪一跃而起,幻想与天上的火凤凰纠缠。他看了一世的人生,也看了一世的社会,他已经看透了,可以平静地离去了。可是就在他闭上双眼的那一刻,有两只石狮子奔跑过来,抬头仰望天空,宛如哈巴狗一般朝他摇头摆尾。地面也轰的一声巨响,两棵大枣树拔地而起,宛如帷盖一般的树冠轻轻摇动。此时谁都没有料到他先飘落树冠,继而滚落大地。这一瞬间发生的故事让人备感诡谲,他居然毫发无损,仰卧地面,仿佛酣睡。
在反复无常颇为诡谲的时代,追忆一个人命蹇时乖的一生,是一件让人困惑与艰难的事。柳黪的那些陈年杂谷般的往事宛如一团乱麻,何况有些事情在发生时伴有狂风,满天黄沙,混沌迷离。然而,一俟尘埃落定,又全无踪迹可寻。不过,每当人们遇到一件休戚相关的要紧事,或者相逢一位失散多年的知己,都会搅起大脑深处的记忆残片,从而浮想联翩,不吐不快。既然如此,根据柳黪灵魂的提示,我老金试着从零星的记忆中捞取一些看似完整的残片,把这一群普通人的遭遇简单而粗糙地拼接起来,追寻探究他们的生存轨迹,记录那个或者波澜壮阔或者星月暗淡或者纷纭变幻或者悲欢离合的社会,看看这些往事能否反映与证实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几乎成了口头禅的箴言——宿命。然而,柳黪的一些立场、观点和结论,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敢苟同。我这样说,并非判定他完全错了,而是也不过是一种表白,何况这些表白并不妨碍人们阅读他的故事与思考他的立场、观点和结论呢?灵魂这家伙曾经狡黠地说,我正在这样思考,忽听咣当一声响,柳黪溘然倒地。我当时吓坏了,想逃之天天,就在拔脚之际却发现柳黪并没有死,只是后脑勺与地面重重地磕碰了一下。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一磕碰竟然叩开了一扇记忆之门,而我乘机钻回了柳黪的身躯。在柳黪的记忆之门里,最初显示的是民国二十五年的北平城。
民国二十五年之初,北平城陷入了日本驻屯军的包围,东面有日军操纵的殷汝耕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北面有日军扶持的内蒙古德王蒙疆自治政府;西北有日军收买的几股土匪;而南面仿佛北平一只脚的丰台也被日军占领了。尽管危机四伏,与战乱时期相比北平城乡经济发展环境仍属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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