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在解读中国文学意象的过程中,在时间维度上,把民族的精神现象与祖先的遗存联系起来,抵达文学的“永恒”;在空间维度上,揭示个体与集体的心灵领域,挖掘其背后潜藏的人的心灵相通性,以此构成一个独特的整体意识和远观视角,为文学批评开拓一个别样天地。
本书选取10个中国文学中较为独特的意象进行深入细致的考察、解读与阐释,以期呈现中华民族最本原的精神,探索中国文学表现艺术的起源、发展和变化过程,领悟先民们的心灵波澜和流动轨迹。与此同时,在每一个意象的解读中,挖掘文学作品如何通过意象联系起人性世界。
本书认为,所有文学作品都是所属民族心灵的秘史。在漫长的时空转化中,中华民族命运的起起伏伏,我们祖先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与悲哀,无不映照进了文学意象里。而各种文学意象的世代相传,则表明了它的超个人性,超时空性。这种超越与中华民族感知外物的特性有普遍联系,带有精神遗传和文化传递特点。文人们在以象征手法寻找精神家园的同时,也是以诗性精神获得心灵的解放与自由,在意象里诗意地栖居,通过人生艺术化和诗意化,抵挡生活的刻板化和碎片化,用诗性智慧照耀审美人生,让生命本真得到尽情展现。
生命的共感:“大雪”与人生之境
文学中的自然景观、人类境遇与情感紧密结合,是一种普遍现象。中国古代文学里的“伤春”“苦夏”“悲秋”与“哀冬”之作,最有代表性。它们不仅让作家在春、夏、秋、冬中融入自然,借自然扩充心理空间和思考深度,也导致了自然的拟人化,在自然与人的深层统一中,赋予新的内涵。在那些作品里,大自然与人类的心灵之间,仿佛具有一种巨大的互引力,让人类在季节中展现心灵的震颤、生命的忧虑、苦难的痛楚。
而所有这些,都源于人与自然的生命共感。
从人类童年时代起,先民们就体悟到大自然与人类之间,存在着一种水乳交融的亲密关系。一方面,大自然为人类提供了广阔的活动空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物质资源;人类则爱护自然,也改造自然。另一方面,人类活动与自然生息紧紧相连,同呼吸共命运,甚至依赖自然,祈求自然,双方存在着生命的一致性。
且不说大量的创世神话,所展现的大自然与人类生死相依、患难与共的同步性,即便日常生活中自然的变化,也足以让人体悟到自我和自然的关联。乌云密布、阴雨连绵之日,会感到 抑郁和重压。春光明媚、鸟语花香之日,人就舒心和快乐。清风明月下的赏心悦目,电闪雷鸣中的恐惧害怕,炎炎夏日里的焦虑烦躁,三九寒冬中的冷寂凝重……大自然与人类之间,似乎有着奇妙的生命共感。
古代先民对大自然与人类的这种生命共感,体悟和表述得极为细致。《淮南子·泰族训》:“天之与人,有以相通也。……万物有以相连,精祲有以相荡也。”/“天之且风,草木未动而鸟已翔矣。其且雨也,阴曀未集而鱼已噞矣。”汉代儒学大师董仲舒,提出了“天人合一”学说。他在《天地阴阳》一文中认为,人“超然万物之上,而最为天下贵也。人下长万物,上参天地”。在《阴阳义》中亦云:“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所以,他在《春秋繁露·同类相动》里总结说:“天将阴雨,人之病故为之先动,是阴相应而起也。……病者至夜而疾益甚,鸡至几明,皆鸣而相薄。阴阳之气,因可以类相益损也。”在先民的感知里,人与大自然是一个生命整体。在这生命整体内部的万事万物,无不相互联系,相互纠结,相互感动。先民甚至会以天时附会政事,以为政令措施必须与季节相应,否则将会产生灾异。《礼记·月令》:“孟春行夏令,则雨水不时,草木蚤落,国时有恐。行秋令,则其民大疫,猋风暴雨总至,藜莠蓬蒿并兴。行冬令,则水潦为败,雪霜大挚,首种不入。”“仲秋……行冬令,则风灾数起,收雷先行,草木蚤死。”
到了魏晋南北朝,随着人自我意识的进一步觉醒,此类表述更为生动具体。陆机《文赋》:“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
在此,人与自然的深层契合,已被作为一种稳固、双向感应的关系揭示出来。自然界的四时变化,及其有规律的运动特征,象喻了人的某种情感。人的情感,也与自然之物的本质相一致,它们之间存在着一种自然微妙、不可言状的相通。
有鉴于古代先民的这些体悟和叙述,现代学者叶嘉莹阐述了大自然与人类的生命共感产生的原因:“这种人心与外物的感应,……其原因当然很多。但是其中最重要或者可以说最基本 的一个原因,我以为则是生命的共感。在宇宙间,冥冥中常似有一大生命之存在。此大生命之起结终始,及其价值与意义之所在,虽然不可尽知。但是它的存在、它的运行不息与生生不已的力量,却是每个人都可以体认得到的事实。生物界之中的鸟鸣、花放、草长、莺飞,固然是生命的表现即是非生物界之中的云行、水流、露凝、霜陨,也莫不予人一种生命的感觉。这大生命是表现得如此之博大,而又如此之纷纭,真是万象杂呈,千端并行。而在这千端与万象之中,却又自有其周洽圆融的调和与完整。‘我’之中有此生命之存在,‘物’之中亦有此生命之存在。因此,我们常可自此纷纭歧异的‘物’之中,获得一种生命的共感。这不仅是一种偶发的感情而已,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a
对于这种生命共感现象,西方的人类学家也为我们提供了另外一种观察和体验。弗雷泽在他的代表作《金枝》中认为,自然变化与草木荣枯,使古人觉察到了自己生命的同时,也让人联想到万物与人的生死,许多神话仪式便由此产生。
列维·布留尔在他的《原始思维》中,则提出了著名的“互渗律”学说。他认为,由于原始社会的,或类原始的神秘气氛的作用,自然物与人之间存在着深层的介入,并且由此引发的一连串交互感应。也就是说,在原始人类和不发达的民族那里,自然现象的出现,不同事件的发生,乃至心理的变化,都是通过遥感、渗透、转移、远距离作用等方式,由一个存在物, 传给另一个存在物的神秘因素所致。二者之间的这种关系,并非人为所造成,而是以“前关联”的形式存在着的。他在大量考察的基础上指出,对原始人来说,纯物理的现象是没有的, 流着的水,吹着的风,下着的雨,任何自然现象、声音、颜色,都是神秘的有生命的东西,它们都与人的生命、生活、命运休戚相关。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集体表象,即集体无意识,它代复一代地积淀在人们的心理底层。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古代文学中的“伤春”“苦夏”“悲秋”与“哀冬”,都已经脱离了文学的表层,内化到古代文人的心理结构中,成为一种深层意识与无意识的混合,以及在人心底的积淀,是人的一种情结。其特征,就是把生命感悟与自然观念、时间观念融为一体,表现色彩缤纷的生命形态和人格内涵。
古代文学中的“大雪”意象,之所以常常与人生困境描写紧密相连,正是古代文人把大自然与人类生命共感,引进文学创造和艺术审美领域的典型案例。不同时代、不同经历、不同作家,总是把大雪飘飞、天寒地冻的酷寒天气,与人物人生的困境相融,仿佛大自然中的“大雪”天,与人类生活中的艰难处境自然相连,彼此呼应。所以,这是一种集体无意识行为,作家们在无意识状态下创作了它们,读者也在无意识状态下欣赏着它们,从而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正因为它映照了人类早期岁月的思维特点、精神内涵,因此也成为人类文化长河中,精神文明的一块碎片。
序 / 001 /
人生困境与傲岸人格:弥漫天地的“大雪” / 001 /
生存与死亡的镜像:醉里回头问“夕阳” / 021 /
人类精神漂泊的隐喻:无处不在的“游子” / 035 /
心灵解放与精神自由:悠然见“南山” / 055 /
跨越时空的心灵远游:“东”与“西” / 077 /
罪感与救赎:《雷雨》中的“雷雨” / 097 /
白色精灵崇拜:白色祥瑞动物意象系列 / 117 /
寻找与守望:作为生命、精神与品性的“血” / 139 /
漫天繁星与人间:明清传奇中的“星辰” / 153 /
“家园”的寻找:失路与出路之“花园” / 17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