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香弥漫/中国专业作家小说典藏文库》:
乌龙镇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至今仍清晰地记得苏家二小姐艳秋去龙城的洋学堂读书时的情景。那是那一年的古历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这一带的人把这个日子俗称为“青龙节”。出了正月,青龙节是头一个节日。
夜里,苏艳秋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踏实。离开生活了十五年的镇子,到龙城的新式学堂读书,是她早就盼望的。此前,父亲苏子仁专门腾出大宅最西面的偏院,请来一位名叫顾嘉伯的前清秀才在家里办私塾,教三个孩子背诵那些老掉牙的经书典籍,一晃就是十年。艳秋虽是兄妹三人里学得最用功的一个,但她终究也受不住了。前年,哥哥苏东贤高高兴兴地进了龙城的国立师范学校。去年,与她孪生的姐姐苏艳若也兴高采烈地进了城里的女子中学。哥哥姐姐一走,艳秋尤其感到孤单。打发走了两个淘气的学生,顾先生倒是显出如释重负的样子。过去的那些年里,顾先生真是没少受他们折腾。有一次,东贤乘其不备,把一只丑陋的蜈蚣丢进了顾先生的脖颈儿,骇得他抱着脑袋跳叫,最后扭了脖颈儿,崴了脚脖子。还有一次,艳若深更半夜装扮成一个吊死鬼的模样,摸进顾先生住的小厦屋,吓得他当即闭过气去,而且尿了裤子。后来面对娴静的二小姐艳秋,顾先生原本佝偻着的腰身挺直了许多,他一下一下用手梳捋着焦黄的胡须,嘴里冒气泡一样钻出的之乎者也比平常抬高了八度,比先前婉转了十倍,令艳秋更加难以忍受。
父亲坚持把艳秋留在家里,主要是想让她陪伴她的母亲。艳秋对父亲的这种打算既理解又不满,最终不满占了上风。她借故脑袋疼不再听课。顾先生仰天长叹,然后抑扬顿挫道:“罢、罢、罢!二小姐,老朽去也……”顾先生收拾起简单的行囊,由家里的长工林兆法护送,黯然神伤地回他上河店子的老家去了。艳秋冲着顾先生远去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个躬,泪水止不住唰唰地流下来。但她不认为这是她的错,是时代变了,顾先生和他那些烂熟于胸的典章的不幸结局已经无可挽回地注定了。
半个月前,苏子仁差人从龙城捎信来,吩咐艳秋青龙节那天动身,到城里教会办的学校就读,一应手续已为她办妥。艳秋不由心花怒放,恨不得立时就动身前往。
乡村的夜晚极其静谧,无梦的轻睡中,艳秋偶尔听到看家狗花花神经质般的吠叫。屋内堆放杂物的地方,时不时传出阵阵细碎的响动,尽管艳秋知道那是老鼠们在作祟,她还是有点儿惊悸。家里的老鼠格外多,仿佛这里是鼠辈们设在乌龙镇的大本营,人们说那是因为苏家的家底厚实,老鼠不来这儿又能去哪里?偏偏母亲邢氏又是个吃斋念佛的信徒,不允许家丁仆从们杀生,老鼠在苏家真算是进了天堂,大白天都敢窜来窜去的,自在得很。好不容易挨到晓色映上窗户,艳秋再也躺不下去了,穿衣下炕。屋子里仍是灰蒙蒙的,她半睁半闭着双眼,从墙角的小水缸里舀了两瓢水,把铜盆端到门边洗漱,铜盆和水珠交汇的光芒使眼前明亮了许多。接着,她坐在父亲从济南府大商埠里为她买来的红木梳妆台前,细心整理了一番脸蛋儿和发束,又换上早就准备好的那套蓝色新式学生装,这才拉开门。
其实这时候全家人都起来了,人们在院子里忙碌,一切都有条不紊。丫头春杏拖着一把大扫帚扫院子,家丁头儿赵七在梧桐树下练拳,长工林兆法往马号里挑水饮牲口。
艳秋抬腿走向母亲住的正房。宽敞的大厅里,邢氏跪在一只蒲团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母亲瘦小的脊背正冲着房门,脑后的发髻像一个掺了野菜的发面团子,斜插在发髻上的那枚金钗露出的部分发射着寒光,提醒艳秋停住脚步,不敢出声。邢氏面前的香案上供着一尊二尺高的、金碧辉煌的观音菩萨像,香炉里冒出的黄烟袅袅旋转、升腾,缠绕着大慈大悲仪态雍容的观音菩萨,久久不散。正是这尊塑像给这座阔绰的带屏风的宅屋增添了活力和亮色。不知为什么,艳秋总觉得母亲冷硬怪僻,难以接近,在母亲面前远不如和父亲在一起随和。母亲才四十出头儿,可在孩子们眼里已经是一个怪诞难缠的老婆子了……她屏住气息,耐心等待母亲祷告。邢氏却突然说道:
“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声音不像是母亲发出的,而像是出自稳坐于香案上的观音菩萨口中。艳秋吓了一跳。她定定神,确信观音娘娘没有张嘴,这才觉出一阵难过。母亲又说:
“我生养你们,等于没有你们。”
“娘,瞧您说的,多不中听。”艳秋赶紧上前,赔着笑脸搀起母亲,“龙城又不是天南海北,想回来还不抬腿就到?再说,到了天南海北,当了皇上皇后,也照样是您身上的肉,照样把您供在头里!”
邢氏拉长了的脸变短了一些。她拍拍女儿的手背,表示领情了。
又和母亲唠叨了几句,艳秋赶紧告辞出来。这时,她看到管家陈茂穿戴齐整,一脸庄重地端着盛满了草木灰的簸箕从厨屋往外走。陈茂四十多岁,在苏家当管家已逾八载,他和主人一家相处得还算和睦,苏家老老少少也不把他当外人待。但艳秋总感到陈茂是个心计很深的人,这种心计从他高大严谨的外表上看不出来,只有在他朝你凝视的时候,你才能隐隐约约感觉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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