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
“哑子多会儿才能娶个媳妇呢？”哑子的妈很为哑子发愁。
哑子起来了，他先出去把院子扫了扫，那几只鸡给哑子从鸡窝里放了出来。那只红公鸡一旦被从关了一夜的窝里放出来，像是高兴极了，“啪啪啪啪”抖着翅膀嘹亮地叫了起来。这时候天还没有大亮，四周围静悄悄的。树木、土地、草堆、都是灰灰的，黑黝黝的一片。哑子走过静静的杏树，走过静静的草堆，走过静静的院门口的那个石磨盘。哑子的脚步声在这个清晨“啪哒啪哒”很响。春天刚刚才来不久，外边的草和树都有了若有若无的绿意。哑子走到自己家屋后的秧田，忽然吃惊地“唔”了一声。因为哑子看见了蹲在地头的父亲，那匹小红马在父亲的身后，正啃地皮上刚刚冒出头的小草。哑子明白父亲今天一定是要种秧田了，因为哑子看到了父亲身边的马粪和那一卷在这会儿看上去白白的塑料薄膜。稻种已经浸好了，每一粒稻种都鼓鼓的，今天就会被父亲均均匀匀地撒到这平平整整的秧床里去。秧田四周已经被哑子和他的两个弟弟密密地用树棍插了栅栏，以防鸭子和猪什么的闯到秧田里去。人们一年的指望都在秧田里，无论什么样的人家都不敢在这几天有半点疏忽。夜里，哑子的弟弟还要在秧田旁边守夜，当然是哑子的大兄弟。哑子的小弟弟的女人怀了孩子后人变得很娇气，说晚上不敢一个人睡。当然守夜的这种事从来都轮不到哑子，因为哑子听不到任何响动。但哑子喜欢蹲在那里看父亲干活儿，看父亲抓一把种子，然后很好看地撒出去，一撒一个扇子面儿，然后再抓一把种子，再很好看地撒出去。
那匹小红马这时突然打了一个响鼻，朝哑子掉过头来。
刘玉山看见了自己的哑巴儿子。
“今天育秧呀。”刘玉山比画着对自己的哑巴儿子说。
“唔唔唔唔。”哑子知道父亲跟自己说话，就“唔唔唔唔”一气。哑子推开围着秧田的栅栏的那个木棍编的小门想进里边看看，却被父亲拦住了，刘玉山一边做手势一边对哑子说：“别进去，别进去。”对刘玉山来说，这几天很重要，很让人担心，每年这几天都很让人担心，担心突然变天，突然有霜冻，担心稻秧出不齐长不好。不但是刘玉山，几乎每一个村里人这几天都这样，只有当秧苗绿绿地长齐了，一把儿一把儿起出来再插到地里去，人们的心才会掉到肚子里去而不再悬着。每年到了这几天，刘玉山总是特别紧张，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刘玉山总是很想告诉哑子许多种田的知识，想把什么都统统告诉哑子，不过谁也说不清哑子到底能听懂多少。哑子好像很爱看父亲用手说话。
“重要，重要，这几天秧田最重要。”刘玉山比画着对哑巴儿子说，指指秧田，摊摊双手，把头仰起来，闭上眼，做个死的样子：“要是出了事，咱们都得饿死。”
哑子听懂了，笑了。哑子一笑真是很好看。
“不许进去，不许进去。”刘玉山对儿子摆摆手。
哑子听懂了。后来他看见父亲推开木棍编的栅栏门，走进秧田，在地埂边蹲下身子去。风把秧田里若有若无的浅水吹起一片微微的波痕。
哑子不知为什么笑了起来，哑子的笑声很怪。
这个早上，许多人家都准备撒秧育秧的事，家家户户都已经浸好了稻种。这是季节告诉人们要这么办的事。季节让人们在某种时候忽然变得不再懒散，忽然都很遵守纪律，大自然也在某种时候会显得让人十分畏惧，十分神秘，不敢怠慢。女人们在这种日子里，总是把饭菜做得很可口，家家户户在育秧的日子里把猪和鸡鸭关得很严。
哑子把小红马牵回去。这时天已经大亮了，不一会儿，哑子的父亲也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到南边的不住人的房子里去，去看吃足了水的稻种。稻种鼓鼓的，看上去真是不错。刘玉山觉得不错，他回到北屋，开始吃他的早饭。他开始吃饭的时候，哑子走进了放稻种的南房，哑子也轻轻揭开湿布看了看稻种。他忽然想起那天和父亲去乡种子站买种子的情景，想起种子站里的那一个又一个的锥形的玻璃瓶，哑子不知道为什么很喜欢那种玻璃瓶。瓶里是各种各样的种子。哑子甚至还用手摸了摸那种瓶子。
这时候，刘玉山家里的人全都起来了，当然起得最晚的还是哑子的两个弟弟。哑子的兄弟媳妇早起来了，她们帮助婆婆做好了早饭。这时他们和她们都开始吃饭，开始他们忙碌的一天。哑子的母亲这时却去喂猪。她站在猪圈边，把围裙解开，用手拢拢头发。她用围裙打打衣服，后来她也进了南屋，去看那些稻种。
哑子的母亲用手摸摸那些稻种，把稻种放在手心里看看。
鸡在院子里的泥地上扒拉着找食吃，小红马在厩里吃它的早餐，草秸里拌了一些黑豆，小红马吃得很挑剔，“卟卟卟卟”地打着响鼻，它很快不再吃了。
哑子的母亲从南房里出来，朝天上望望，天边起云了，这时刘玉山已经吃完了饭，他把小红马牵出去，把它拴到门前坡下的草滩上让它去吃它喜爱吃的青草。
“今天要下雨了。”刘玉山从草滩那边慢慢走上来对自己的女人说。
“下不下种？”刘玉山女人问。
刘玉山进南房去了，不一会儿又从南房里出来，对站在院子里的女人说：“秧田里的水再干干就下，一会再筛筛灰，马粪也够了。”
刘玉山对天气的估计一般不会有错，快中午的时候天果然下起雨来，雨下得挺急，哑子听不到雨点一阵一阵打在玻璃上的沙沙声，却看到了顺着玻璃往下流的雨水。
披着塑料雨衣站在秧田地埂旁的刘玉山听到了人春以来第一声雷声，滚滚的雷声好像从西山那边传过来，又朝南边消失了。南边的天上云很黑，刘玉山想那边的雨一定会下得很大。刘玉山回家去取了一把铁锹，然后又去了秧田，他在秧田旁边湿漉漉的泥地上挖出一条一尺多深的沟，这样雨下得再大，秧田里也不会积太多的雨水，再说春天也不会下太大的雨。这场雨说不定对秧苗会有好处。刘玉山心里这么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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