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路人
书信一
黄昏了,日光透过窗玻璃射进来,到处是辉煌的人间。“卢观鱼”一—写下这三个字,看了又看,每一个字都渐渐变得陌生起来了。我继续盯着:“卢——观——鱼——”一个个字从纸面浮起,又被一只无形的手按回去。想起另一个黄昏,破旧的老洋房窗外,悬铃木烈焰腾腾,震耳的蝉鸣如火星四处迸溅,我们浑身热汗,像两条滑腻腻光闪闪的鱼,相拥着靠在床头看小说《洛丽塔》,“洛—丽——塔——”是情欲和爱意的开端。这书我们一直没看完,仿佛才翻过一页,就是现在的黄昏了,你的名字落在纸上,竟这么陌生。真是该告别了。已经拖拖拉拉多少年了?那时我二十出头,今年我都三十五了!
我们还没见面,就在手机上说话,恋爱。后来,见面了,恋爱,吵架,仍然有一多半是在手机上。再后来,不见面了,吵架,分手,还是在手机上。我在黄河边,你住长江尾,隔着半个中国,两个时区,手机成了我们之间不知疲倦的信使。我有时候想,与其说是在和你恋爱,不如说是在和手机恋爱。
记得我提议过,不如我们写信吧?我想至少信纸拿在手里,是实实在在的。你说好啊。但你没给我写过信,我也没给你写过。我们谁都没再提起这件事。现在这第一封信,写什么呢?我都在火车站候车室的椅子上坐了快一小时了。
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飞机场,那真是很多年前了,虽然恍如昨日。记得那天我们约好在飞机场见面的,却转来转去找不到对方。终于碰面,我有些气恼地说,哪有你这样接人的?!你欲言又止。你不会知道,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为了买机票,在网上被人骗了两万多块钱,那几乎是我全部的积蓄……现在,我又坐回火车了,没什么值得我那么着急奔赴的了。
几年前,我们竟然在深圳偶遇,我以为我们又要开始了。我很害怕再来一次,又隐约有点儿期待。如果不是那张照片,真有可能的吧?连续多少年了,只要闭上眼,那照片都会出现在我眼前:灰色的水泥地面,两截血肉模糊的躯体,相距半米之遥,上半截举着手似要往前飞,下半截屈着腿似要往后跑。这矛盾的两截,只靠一摊仿佛滚动着肠子的血迹在腰部勾连。你不知道,我看到这照片时,手就像现在一样在抖,但她的死,能怪我吗?我好不容易平息了一些,我们又为此大吵一架,我不只手在抖,浑身都在抖了。唉,回头看看,我都写了些什么?
之所以会写下这些,或许是因为刚刚在来的路上,我和死神擦肩而过?如果我出发得再早一些,或许事情就会两样。但谁知道呢?命运是如此不可捉摸。现在的我是安全的,生活的脚步仍在继续。
我的手仍在抖。在这难以抑止的颤抖里,我给你写下这第一封信。四面望望,没有一只绿色邮筒等着我。算了吧,我想。这些信你永远不会收到,就如同有些秘密,你永远不会知道。
在旅程的半途,侯澈醒转了。发觉置身于一片黑森林,林中道路消失了。黑森林荒凉、芜秽,又浓密。火车在林中停靠,她刚下火车,火车刹那间在她身后变作一条大蛇,扭动着肥壮的身躯,慢吞吞地朝黑森林深处爬去。她看得清它身上斗大的鳞片,闪烁着斑斓的光,恍若无数镜子,照出无数她。她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跌跌撞撞地奔逃,很快她就离开正道,误入歧途。不知不觉,她穿过一片幽谷,抵达一座小山脚,看到山顶一颗明亮的星,它的光辉指引着她回到正道。她稍觉安宁,稍事休息,越过一处荒凉无人的斜坡,途中,一只脚刚刚踏稳,却发现自己身临悬崖,跌落的瞬间,无数人裹挟了她,懵懵懂懂地闯进另一人群,人群如兽群般散开又合拢。她看到一截摧毁的轨道,一片耀眼的空白。脸扭开又回转来。一个人蜷曲在轨道上,血色潮涌。她朝后退了退,提起绿裙子,脚上的白鞋子是洁净的。她生怕他转过脸来,地上那个躯体,却偏要转过脸来。
“啊!……”侯澈终于喊出了声。
果然是卢观鱼,他脸色苍白,五官扭曲,声音虚弱不堪地说,救救我,救救我。她往后退,退了又退。在广阔的密林中,无论她怎么奔逃,卢观鱼始终停留在她跟前呼喊,救救我,救救我。她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卢观鱼忽然笑了,说,我要死了。她倒有了勇气,顾不得鞋子,提起裙裾朝他跑过去。你不能死啊。她想抱他起来,他太重了。白色的骨髓似的浆液从刺出体外的肋骨里溢出,她伸手握住那根肋骨,手上黏糊糊的。我要死了,卢观鱼叹息似的又说了一遍。侯澈说,不管是不是真的,都求求你怜悯我,要活下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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