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公元三百九十七年,西秦与后秦长年鏖战,西秦终于败北,西秦王乞伏乾归奔走,向南凉康王秃发利鹿孤请求投降。
是时,太初十年。
南凉康王派遣其弟——广武公秃发傉檀,便是秃发梧蓂的父亲,前去迎接。
时值盛夏,可城里寂寞清冷如十月深秋。清晨,盈月温软地缀在半明半昧的天幕一隅。夜未央,鼓乐随车马队伍已然招摇长行一路,大凉的旗号高悬城头一片,月下花香浓重。
在此之前,广武公告诫掌事之人道:“此次接见,虽是降国之君子,亦要切记不可怠慢。”
广武公总是这样谨言慎行,待人过分宽容,也怪不得凉康王伯父何事都肯委任于他。想必除了他,再无妥当放心之人。于是,秃发梧蓂便随了父亲和母亲一同前往,亦想着途中可见见民间街巷,不必日日待在深闺不出,百无聊赖。
出行之事表面上隆重,可梧蓂心里却知道,伯父凉康王并未把乞伏乾归放在心上。他从不在意败国尔耳,只怕不仅瞧不起,更要再踩上两脚,挖苦一段时日,好叫天下人都敬畏他的威严。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对战败的秦国君王可怜了三分。
一个时辰后,车马移行到城外,镏金燕角绣云锦的轿子缓缓停下来,安稳落地。梧蓂撩起手边遮风的银白珍珠帘,探头望去,眼前茫茫一片白日黄土,风卷沙尘,一方横朔之气势不可当,已是好久未见的大漠风光。梧蓂痴痴愣了许久,料想着若是在这片土地征战,得酿就如何孤傲的一腔人情啊?
忽然,一阵马蹄声从远处嗒嗒传来,她微眯着眼睛循声望去,见大漠尽头一小群策马人影涌现,奔腾扬鞭,想必是降国来了。
梧蓂转眼朝向父亲,一匹血色雄马背上擎绳踏镫的便是他了。广武公年过四十,依旧满身英善志气,他素来疼爱梧蓂,若不然也不会允她和娘亲随他出来行此君令。
半晌,原本在远处的一批人马已行至十丈内。
轿旁跟随的婢女悄声提醒梧蓂勿再探头向外看,当心失了分寸,梧蓂闻见赶紧收回脑袋,只抬了半边珠帘,静静瞧着。
为首的男人骑高头大马,这就是秦王乞伏乾归了。鸦青交织绫的宽大袍子在风中猎猎作响,一双乌皮靴紧踏镫中。高冠龙颜,可惜面容苍老憔悴,腰身微弯,念及他以前也是叱咤一方的霸主,如今的模样叫人只可悲叹。
秦王乞伏乾归和广武公同时下马,迎在一起,广武公合掌半参,行了君臣之礼,扬声道:“我国国君特遣臣来迎接秦王驾到!”
秦王眼睛微微一亮,脸色又暗了下来。因为此时他已不再是威风凛凛的秦王了,说得难听些,只是别人掌中的阶下囚,恐怕很久没听见生人唤他秦王了吧!
乞伏乾归叹出声,探手扶起广武公,梧蓂听不清他们之间的对话,猜想也不过是些冠冕堂皇之语。无聊间,梧蓂因目光不及,只能瞧见近她一侧的人马,倒是看见了一个模样异常清逸的人。
那人伴在秦王一侧,身着一袭石青弹墨的暗花古香缎衣衫,腰上挂着一块雕花凝脂连环佩,衣襟半开,青丝披散身后,用暗红的丝绸随意系起来。眉目间竟似谪仙般雄姿英发。梧蓂不禁轻轻惊叹一声。
不料他游移的目光朝此处看来,梧蓂躲闪不及,与他眼神交汇了一刹那,没想到他双眸如星烁,温柔如水却带着淡淡的冰冷,仿佛是笑了一下。
对,不会有错。
他朝着梧蓂笑了一下。
梧蓂躲进云锦轿子里,不知为何脸却热得如同烧起来。真是丢人了。
女儿家的心思,果然是轻易就会被撩拨。可再如何说,她也是皇亲之属,被人看了一眼竟羞成这般,她不免在心里骂了自己千万句。
后来,也不知几时起了轿子回城。一路上皆是锣鼓喧天,吵得人心神不宁。
天色将晚,等梧蓂回到王府的时候,丫鬟正准备掌灯。她下轿子扶着母亲,想起了什么,问:“娘,今日秦王身边那个模样不凡的人是谁?”
她母亲愣了一下,微微蹙眉想了想:“那人好像是秦王的嫡长子吧,名叫乞伏炽磐。听说他骁勇善战,甚是英勇飒爽。只可惜他的父亲已败北,也只得跟随流落到这步田地。”
“秦王投降我凉国,是为何?”
“他早被敌兵将死,若不投降,只有惨败,说不定王氏一族性命不留。投降是他唯一的出路了。”
“原来是这样。”
母亲瞧了瞧梧蓂,告诫了一句:“女儿家勿要在意这些事情,被人知道可不好。”
她勉强笑了笑:“娘亲放心,女儿只是好奇罢了,娘亲早些休息吧!”
母亲点点头,随掌灯丫鬟回房歇息去了。
夜风清凉,风动花香,窗外竹影摇碎一地的斑驳,枯叶无声。梧蓂懒懒地倚在窗边,轻轻闭上眼,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白日里见秦王嫡子的模样,心中一沉。
她,秃发梧蓂,凉国皇亲,碧玉年华。
他,乞伏炽磐,秦国败子,弱冠之年。
这是天壤之别,云泥之分。
她与他,怕是再无见面的缘分了。
转身,她落座铜镜前,一身冰凉的藕荷色缕金蝶纹单罗纱倾泻而下,团团发间簪了一支衔珠点翠莲花步摇,在这般映衬下,显得她肤色晶莹剔透。梧蓂抚上略施粉黛的脸庞,温热的指尖划过樱粉的唇,一颦一笑,动人心魄。
“说不定,他只不过是皮囊美好罢了。”梧蓂轻轻呢喃。
夜静谧,笼中雀眠。
翌日清晨,丫鬟来报,广武公将秦王一行人安顿到晋兴去了。临行时,梧蓂将自己锁在房里,也不梳洗打扮,懒懒睡到日上三竿、雀儿啼鸣,才悠悠转而醒来。屋里的桌上端放着热腾腾的粥菜,她也不知为何心烦意乱,寝食无味,只浅浅尝了几口,就撂在一边。总之,不见不思,最好。
梧蓂随意盘了双垂髻,挑了件雪青的梅纹石榴裙,连发饰也不佩戴,胭脂也未涂抹,素净着一张脸,便出了屋门。
天色碧蓝如洗,微风牵扯着柳枝轻轻摇曳,似有若无地垂钓着目光。屋外有几株桃花树,春已过,花早就落尽了,如今满树碧绿欲滴的枝枝叶叶,比花期还热闹,叫人见着也舒心,轻描淡写的模样宛如蒹葭萋萋州边的清丽女子,掬起一掌溪水徐浣容颜,滴落的水珠脆生生地敲醒迷茫的魄,酝酿着沁骨凉薄和青萝甜梦。
前面有盛开的素色牡丹,隔着山,隔着水,隐着座亭轩。一帘东风一帘香,亭亭玉立轩栏杆。她想到一句“玉熏炉,相思柳”,檐头是白灰瓦,吊着两簇银铃,风一来,叮当作响。
梧蓂在庭中徐徐漫步,守夜的丫鬟小桃碰见她,吓了一跳,赶忙跑过来拉住她,连连说:“小姐怎么自个儿出来了呢?都怨小桃疏忽大意,竟叫小姐自己梳洗去了!”
梧蓂温和笑笑,拂开她的衣袖:“你不用事事替我考虑周到,我想自己走一走,你去忙吧。”
小桃抿了抿嘴,一脸担忧地走开了。
这下子,庭中唯独她一人了。
经过一整晚,她的心又归于波澜不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平静得不像话。
不知不觉逛到后院的花园,踏着雕花暗纹的青石板,数着脚边的花骨朵走路,想着待自己绕过池塘到另一头儿的莲花亭轩得有多少朵。
花香溢满园,黄粉的蝴蝶一对对在丛中缭绕,时而飞,时而歇,自在欢乐,虽已入夏,却依旧拂来凉意。梧蓂不由得吟唱:“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他山之石,可以为错。”
待她走至亭廊前,一抬眼,吓了她一跳,踉踉跄跄差点儿跌了一跤。她竟看见了他——乞伏炽磐!
炽磐在莲花亭轩里孑然而立,如一棵挺秀的树。云破月出,照着一张轮廓分明、星光水眸的肃毅脸庞。紫檀刻丝鹤纹蜀锦离地三两寸长短,腰间照旧别着一块青碧玉佩。这会儿,他将发绾了发髻,倾斜着簪了一支镂云琥珀簪,手里掌一把墨色宣扇,背后一湖泊的莲花荷叶摇曳,映出一尘不染来,两袖清风,日和飒然。
梧蓂愣了一愣,不觉微醺,想到《诗经》里那一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此情此景,真是相配。
未时,她忽然回神,想起之前唱的民谣,怕是也全收入他的耳中。
他果然瞧见她,巧然轻笑,微微欠身道:“姑娘,可是好兴致啊。”
梧蓂凝神正色,生怕失了女子家的规矩,回了个欠身,答:“闲来无事,便走到这里了,原想着在此午时小憩,不料秦王之子也在这儿。”
“不想打扰了姑娘,在下这就离开。”他垂眸打合扇子,欲离前又补上一句,“叫我炽磐吧。”
“未必打扰。”梧蓂留住他,然后提着裙摆,如柳之姿踏上亭轩的石阶,细碎的绿苔漫在石缝里,如画中的山水亭轩被墨绿线条安静匀细地勾勒一遍。
她找了个极好的赏荷位置,坐了下来,轻轻抚平裙褶,端起亭桌上的茶,细细咂了一口,问他:“听说,秦王安置于晋兴了,是吗?”按理来说,梧蓂是比他低等级的,可如今她与他平起平坐。
“是。”他也不再客气,自顾自地坐下来。
清明荷花露泡制而成的茶香,在喉咙间慢慢氲散开来。
她又问:“那你为何还在王府之中?”
他云淡风轻地答:“凉王命我留在此处。”
梧蓂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凉王?命你留在这儿?”她有些糊涂,这是何意?
“我父王确实随广武公前去晋兴安顿,而凉王有令,命我不得擅自离开王府,故我留了下来。有关为何要留我,恐怕是担忧我父王诚心与否,想疏散我父子二人,好借此做出计谋,验明我朝忠心。之后即是政事了,姑娘最好勿要多听,免得身染是非。”
梧蓂心下一动。他竟对她这个与凉王有间接联系的人直言不讳,并且知道的事情这般详细,分析的缘由也不无道理,可见其心思缜密过人,喜怒不惊,谈吐果然非泛泛之辈。今日他如此言谈,必定另外知道些什么。
梧蓂沉沉地嗯了一声,变得安静起来,不再开口。
倒是他不再看花,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话音里含了笑意:“昨日寅时接驾的时候,我见过你。”
经他作此一提,梧蓂忆起那时,霎时红了脸,也不知在羞什么,脸颊却是止不住地发烫。
她没出声,微微扭头看向湖里层层叠叠的荷叶,风声轻轻,蛙鸣阵阵,宽大的荷叶下有白嫩的莲藕隐隐显露,八九条红锦鲤在水中几番鱼跃。梧蓂只盼他别瞧见她涨红的脸,别叫她丢了人。
正于此时,远处露出一抹桃红色的身影,定睛一看,原是小桃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
待她到梧蓂身边时,早已是气喘吁吁,脸色却难以辨出是喜是悲。
小桃莺啼似的喊她:“小姐,老爷他叫您和秦王太子炽磐立马去见他!”
“你可知是何事?”
“老爷没说,老爷从晋兴回来后又入朝见了凉王,回来就急着说要见您和秦太子呢!”
梧蓂蹙眉,揉紧了手心里的手帕。
她抬头看了看炽磐,他也正盯着她瞧。不知说何是好,她就转身随小桃去前堂了。
梧蓂匆匆走去王府前堂,绕过花苑假山,抄了幽静的鹅卵石小径的近路,脚下杂草丛生,手掌似的藤蔓漫过半截踝骨,滚圆凸起的鹅卵石压着脚,有点儿疼。她的罗裙飞扬,裙角沾了薄薄一层恼人的草屑。
炽磐在她身后不慌不忙,紧紧跟着,她听得出他的脚步声敏捷沉稳。
梧蓂有些心慌,脚下步子也迈乱了。到底是何事能让平日里稳如泰山的父亲,如此焦急地召她前去,难不成与炽磐的逗留有关?或者……她无力再想下去,只希望尽快赶到,万事无风波、有惊无险才好。
堂前松柏绿竹并路,莲花状石雕灯笼树立两侧,广武公素来喜欢雅致,天色未晚,就遣丫鬟在灯笼里燃了些许白莲和沉香碎屑,幽薰的香味儿怡人宁神,宛若怀抱一般抚慰了她焦躁不安的心情。
待梧蓂、小桃和炽磐三人抵达时,看见广武公眼角泛满细纹,一身朝服还来不及更换,一脸说不出、道不明的表情,疲惫地坐在厅堂中间的镂花檀木宽座上。
他掌里捧着一杯新上的热茶,正准备拂袖噙一口,瞥见一行人前来,又放下翠竹纹陶瓷茶盏,起身向乞伏炽磐行了薄礼,安抚道:“还请乞伏太子和小女先落座。”
广武公引炽磐前至他身边的上座,梧蓂在堂左侧座坐好。
听广武公道来:“你们不必慌张,只是事情有些仓促紧急,不得不召以急见。”
梧蓂终于舒了一口气,笼罩在头顶的浓雾阴云逐渐散去。
小桃适时端着盛了两盏碧螺春的香木方盘碎步进来,她接过其中一盏,提着茶盖拨去漂浮旋转在水中沉浮的嫩绿茶叶,茶香溢散,闻着分外舒心。
广武公脸色温和,分外慈爱地笑着,徐徐道:“我进宫面见陛下,陛下有意将你二人喜结姻亲。一来,念及小女梧蓂已至出嫁年岁,欲安排一良人实属不易,如今秦王之子才貌过人,甚是难得;二来,是思虑秦王已然归顺我朝,若两国联姻,想来更是妥当。”
梧蓂听闻,脑中嗡的一声,手中不觉一松,当即摔碎了一地的茶盏碎瓷,片片斑驳青白的瓷片映入眼帘,茶水浸湿暗花流方的砖石,染深了脚下的地面。茶叶零零散散地撒落,像枯萎蜷缩的虫儿般可怜。
梧蓂自幼饱读诗书,看遍史书中王室女子联姻出嫁,结局悲苦凄婉,令她垂泪,历历在目。如今,她也要重蹈先人的覆辙,就这般轻而易举地嫁人?如此一来,她不过是政事的牺牲者!
怪不得母亲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知晓太多,这心尖的痛便如深潭积聚了一宿一宿的秋雨,哀哀哀!
父亲着实一惊,无奈道:“唉!怎生跌破了茶盏?”于是,唤来一旁的婢女,“快快收拾了下去。”
梧蓂自知失了方寸,慌乱中不知所措,抬起头欲言又止。她的心底是极其不情愿的,连同之前对炽磐存的三分好感,也转瞬化作烟云,消散无迹。
她只得垂首痴痴地盯着脚上湖蓝缕金浣花锦鞋,上头一针一线绣制的莲花朵朵盛开,轻巧包裹双足,她眼中湿润,愈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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