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河/跨度长篇小说文库》:
1
冬天。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候的冬天特别的冷。我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胶皮乌拉鞋。可是在外面站一会儿,脚就冻得像猫咬似的,我们就拼命地跺脚。我和赵三、孬三、傻三还有爱淌大鼻涕的香芹、穿着花衣服的纪兰一起,在冰雪的地面上跺脚。我们看谁跳得高。我们双脚一起离开地面,呼地蹿起来,好像一下子就蹿进黑色的夜空里面去。天黑得连星星都没有。我们互相都看到了彼此一蹿一蹿的样子,嘴里呼出的热气迅速变成霜花降落在肩膀上。我们的棉袄棉裤里面是光溜溜的身体,每次跳起来落下去的时候,冷风就钻进去,冻凉了我们瘪瘪的肚子和细细的两条腿。虽然屋子里飘出的热气里面裹着甜蜜的香味儿,我们知道我们和那香味儿无关,我们是等着看热闹的。
纪兰的哥哥从关里娶的嫂子就要来了。
本来是下午到的,可是到了晚上还没有到。我们怕错过新娘子到来的那一刻,谁都没有回家吃饭。傻三家离得近,他回家拿了一个玉米饼子,自己啃起来。我们故意连续地跳,想影响傻三吃饼子。可是傻三很有办法,他咬一口饼子,在跳的过程中,嚼碎咽下去,落地的时候再咬一口饼子,再跳。凉气和嚼碎的饼子填满了他的肚子。
我的伙伴里叫三儿的多。因为一个家庭里都是四个以上的孩子,只有三儿和我的年龄差不多,三儿以上都比我大,三儿以下都比我小。纪兰比我的年龄大点,她上面有两个哥哥。两个哥哥都过了上学的年龄,在渔业队里上班了。纪兰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弟弟留在山东范县没有来,跟着爷爷。纪兰是家里唯一的姑娘。她和我们一起上学,穿着蓝底白碎花的棉袄,脸也白净,暖暖地看着人笑。我们都愿意和她在一起玩儿。今天娶媳妇的是她大哥纪奎。
她大哥纪奎和她长得不一样,长脸,尖下巴,两腮上都是坑或者包,眼睛也小,话也不会说几句,张嘴就会骂人,急眼脸就红得发黑,见什么踢什么。我们要是看纪兰去,碰上他急眼,他就会踢我们的屁股,还会骂着,小屌孩儿,滚回家去!我们就会吓得跑开。纪兰上学的时候就对我们说,她哥都过了娶媳妇的年龄,还没有媳妇,上火呢,让我们别理他。我看着纪奎驼着背、披着棉袄的样子,六十岁也有。
今天来的这媳妇,是纪奎的娘回关里托人找的。他们还没有见面。纪兰对我们说,她嫂子可漂亮了,要不是家穷,吃不上饭,也不会嫁给她哥。回去相亲的时候,她大哥不敢去,怕媳妇看不上,就说他评上了五好职工,去北京见毛主席去了,把媳妇家吓得溜溜地忙把姑娘送来了。
这时候,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车来了。我们往东面的大道上看,还是黑糊糊的一片。孬三说,趴在地上就能听到车的声音。说着,孬三第一个趴在了地上,我们也趴在了地上。冻裂的地面上是踩硬的积雪,我们把耳朵贴在上面,耳朵都要冻掉了。我正听着,纪兰趴在我身上,问,听到了吗?我说,正听呢。我又说,你好沉,压死我了。她说,我的棉袄是新的,不敢沾地。我说,你就趴在我身上吧,好暖和。纪兰把耳朵贴在我的头上,嘴里的热气吹进我的头发里。她说,你听到就告诉我。我说,好像听到了。
2
我们听到的并不是渴望已久的热特的声音,而是冰塘里的爆裂声。
冬天的北河,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冰的上面是厚厚的积雪,积雪上面是厚厚的芦苇。每当隆冬季节,在寒冷的重压下,北河的冰就开始爆裂了。爆裂的声音都是在夜晚响起,夜越深,爆裂的声音就越大。我睡在土屋里,爆裂声震得整个房子都晃动起来,墙上和棚上的泥土簌簌地落,像许多的虫子在纸上爬。我用被子裹住头,雷一样的声音依然在响。土屋在轰鸣里摇晃着,地面和土屋的墙面裂出一条条的沟,网一样笼罩着渔业队。
我不知道北河为什么会爆裂。下雪之前,光洁的冰面上就开始出现纵横交错的裂纹。蓝宝石一样的冰下面,可以看到水草和游动的鱼。深冬的时候,突然会在某个夜晚,冰上的一条裂纹会像闪电一样横跨整个北河,仿佛谁借助神力砍下的一刀。冰面在断裂的时候就会产生巨大的响声,我以为是北河在痛苦里无奈的释放,就如夏天洪流里的咆哮。北河有的地方冰下面的水会在结冰后迅速地渗漏下去,上面的冰脱离了水之后,就成了悬在上面的空盖子,一旦塌裂,石破天惊,就如地壳塌陷一般,轰隆隆的响声在空旷的天地间徘徊冲撞,搅得周天寒彻。
正是这种轰鸣搅动了我们,沉闷的声音在遥远的天边响起,我们以为是拉着新娘的热特来了。我们的欢呼惊动了屋子里的人,第一个跑出来的就是纪兰娘。她一身黑色的新棉袄新棉裤,小脚上的黑布鞋也是新的,头上梳着拳头大的髻子,脸上有几颗麻子。她到了院子里,就急急地往东面看。后面是纪兰的二哥、小弟、渔业队队长、纪兰爹,最后是纪兰的大哥。他们都站在纪兰娘的后面,一起往东看。邻居也都过来了,嘁嘁喳喳地说话,都很焦急和兴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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