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师死了/李洱作品系列》:
“本来就是为常老干的,”我说,“你不用在乎别人怎么说。”
他不搭理我,闷着头睡觉去了。半夜,我被他的声音惊醒,看着他光着身子站在窗前打电话。他那静脉曲张的腿肚在不停地抖动着。他显然不想惊动我,所以抑制着自己的嗓音,我觉得他既像是在对着电话喘气又像是在说梦话。
“……书稿得到了同仁们的好评,这一下我又给常老争光了。这里有些女孩子一天到晚缠住我,使我难以抽出时间给你写信……到图书馆给我借《导师死了/李洱作品系列》好吗?这《导师死了/李洱作品系列》很难借,你托关系给我借出来,你的门路不是很广吗?我的情绪好极了……吻你。”
他打完电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显得心平气静。他走进浴室冲澡,一边还哼起了民间小调,那是他在青海采风时跟当地的村民学会的《花儿》:天上的云彩挡住了月,地上的草尖尖没有花开……
我很少看到他这种开心的样子。刚才那个电话显然是他眼下快乐的源泉。那个电话肯定是打给缪芊的。他电话中提到的图书馆,其实是另有所指。那段时间,人们正口头流传着师母和一位图书馆副馆长的绯闻。不过,即使是热衷于传播这条小道消息的人,也以为这是在捕风捉影。夜静了,窗外的噪声渐次衰微,可以听到楼下花房姑娘唱流行歌曲的声音。这声音和导师那种哑嗓子的歌声在我耳边交替进行。我把几天来的会议上的情景回想了一遍,似乎并没有女孩子缠他。除了宾馆的服务员,与会的女人差不多都是半老徐娘。那些心肠软的女子倒有点同情他的境遇,不忍心看他在会上受年轻人数落。他的名声很大,她们想不到他会是这副熊样:年轻人引经据典批评他时,他低着头一声不吭,有些人显然强词夺理,批评得毫无根据,但他也照旧不置一词,只是喘气有些不均匀。
给缪芊打过电话洗过澡,导师就像是用水蛭放过了血,可以平静地打鼾了。我却无法入睡。我耳边又响起刚才电话里缪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缪芊的声音我能够轻微地听到,但我听得不真切,我只是觉得她在电话的另一头朝着话筒喊叫……后来,她放下了电话,话筒被线吊在桌前,一直到天明,我都仿佛看到话筒在我眼前摇摆个不停……
第二天,导师又打了个电话。不过这次他是打给常同升教授的。我听出是常同升的女儿常娥接的电话。导师要常娥转告常老,这套丛书在会上获得如云好评。
两天之后,我们返回学校,导师说:“你去给缪芊打声招呼,告诉她我明天才能从北京回来。”
“我们不是已经回来了?”我感到纳闷,忍不住问。
他许久不吭声,脸色非常忧郁。他被我这句话搞得手足无措,一会儿捋头发一会儿又挖耳朵。后来,他又沉默不语地望着校门外博物馆的尖顶,那里有几只鸽子绕着尖顶飞旋。鸽子飞走了,只剩下那个尖顶刺向灰白色的天幕。我正耍走开时,他突然朝我发火了:
“有什么好问的?让你去你就去。”
导师很少朝我发火。他一发火我就感觉到事态严重,这件事我得照他的意思去办。我没走几步,他又撵上我,对我说:“我近来脾气不好。不该冲你发火。我现在到学校去看儿子。你走吧。”
那天下午我到他家去时,在楼下的草坪上遇见了正要去上学的吴童。他问我:“爸爸回来了吗?”我摇摇头。他背着书包怏怏不乐地往后退着,退向家属院的门口。我走到三楼,门虚掩着,显然是吴童走时没有关上。我没敲门就走进了。通往导师书房的门敞开着,在那张宽大的书桌上,一个男人有点谢顶的头颅正对着门口,缪芊被他压在身下。她突然警觉地喊着:
“吴之刚,吴之刚……”
放在桌边扶手椅上的电话被缪芊踢到下面,话筒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就停住不动了……
我赶快逃亡似的离开了。我走到家属院外的冷饮店门前时。仍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觉得刚才看到的情景乃是传闻中的虚幻之物,但我的心脏却跳个不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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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