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烨和薛万彻谈得正欢,一段铿锵有力地声音把他们的注意力吸了过去。万民殿拱形的屋顶有扩音效果,竟然把这段话渲染得有了金石之音:
“自我皇御极以来,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德被四海,遂有今日天下之安宁。臣蒙陛下简拔,起于微末,窃居言官之职,每夜思之,无不感激涕零,遂许大志,揭发奸邪不遗余力,虽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今有奸佞在朝,在内则贪渎无数,在外则遗祸无穷,兖兖诸公为何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蓝田侯云侯,你身负国恩,为何肆意妄为,荼毒四海?在南诏,因你一人,山野之民死伤无数,多少士子无辜丧命;在高句丽,十万平民死于祝融之口!你这等嗜杀之徒,何德何能敢窃据高位,有何脸面混迹于勋贵行列?”
那人一番话说完,犹自怒火不平,大喝一声:“云烨何在?出来与老夫对质!”征想把他拽回去,却被他一把推开,瞪了眼睛四处寻找云烨在哪。
云烨惊讶地下巴都要掉地上了,指着那人问薛万彻:“老薛,这个家伙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他干嘛这么大的火气?”
“好像是从瓜州调上的地方官,才当言官,想显示一下威风吧。骂你也就算了,怎么连大殿上所有人都骂遍了,你看看,房玄龄的脸上都能拧出水来,李靖的脸也黑得像锅底,不用理他,下回上朝就再也看不见他了……”
高句丽正使很会找机会,听到有人为自己国家鸣不平,赶紧出来放声大哭,磕头感谢这个言官的仗义执言。高山羊子也出来向皇帝控诉云烨抢劫她的前后始末,大殿上众人的表情精彩极了。
萧禹羞愧的几乎要掩面奔逃,这个言官叫关庭珑,是他推荐的,在瓜州算得上是一位真正的儒者,个性耿直,经常与上官起冲突,人虽然迂腐,却不失为一个好人。这次不知道是受了谁的蛊惑。
李二指着关庭珑说:“这些事朕都知道,不劳关卿提醒,退下吧。”
皇帝在给他留颜面,但是关庭珑并不领情,跪了下来继续说:“陛下既然知晓,为何还要让这等屠夫立于朝堂之上?听说他今年只有二十一岁,微臣二十一岁的时候还是一个什么事都不通晓的愣头青,少年人执掌大权,难免飞扬跋扈,这些大错,一半在他,一半在陛下!土豆之功,臣亲眼所见,有哺育万民之功;玉米之力,臣也是亲眼所见,确为天下祥瑞;《算学初阶》臣研读再三,读到精妙之处,拍案叫绝。这样一个天下奇才,却生生毁在权力上,臣每每思及,无不惋惜不已,请陛下今后再启用少年臣子时,当三思!”
关庭珑说着,摘下了官帽放在地板上:“臣是陛下的臣子,知道说这些话不合时宜,但是天子有错,做臣子的必须指出来,如今臣的话已经说完,不管结果如何,总归是说出了心里话,也算是不枉京师一行。”给皇帝三拜九叩之后,直起身子就往外走。
整个大殿上的人彻底惊呆了,有谁一辈子做官,就是为了给皇帝谏言一次,然后立马弃官不做?
“关夫子且慢,小子有话说。”
见了这么奇怪的事情,云烨很想知道关老头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的,尤其是南诏的事,知道的人很少,绝对不是关庭珑这样的六品官能知道的。
关老头停了下来看着云烨说:“你就该是云烨吧,果然长得一表人才,留着爵位传给子孙,把官辞了,好好做学问吧。”
“关夫子说的是,云烨也自认为做学问最适合我,也总是想着躲在玉山,教授学生一辈子不出山。只可惜我到底是陛下的臣子,世俗的忙碌还是逃不掉,云烨之所以出来,是有几件事情想问一下关夫子,以关夫子的品性想来不至于欺我。”
关庭珑点点头:“也好,你先回答老夫的几个疑问可好?”云烨笑着拱手答应。
“我来问你,南诏惨事共有六千余人死亡,其中还不包括山林野人,可是如此?”
“当时我被窦燕山胁迫到了岭南,为了脱身,利用金矿使了请君入瓮之计,确实死了很多人,但是对六千这个数字不认同,好像还要多些,当时去南诏采金的亡命之徒就不下五千,估计死的人有八千,这还不算后来自己去南诏找死的人。”
“嗯,为了自保而诛除国贼,死伤的惨重一些,这一条也说得过去。这件事,老夫给你赔罪。”云烨怎么也没想到,老头子居然真的跪下来叩了一个头。
还没反应过来,老头子又站了起来,继续问:“山神打鼓这是一个极为神秘的事件,当事人都不愿意多说,冯盎也是托词不定。作为事主,你该是清楚的,老夫问你,为何要假借山神之名行不法事?”
“当时晚辈孤身一人穿越整个林莽,整日里与野兽为伍,当时只知道弱肉强食这一森林法则。寿阳公主母子被人欺辱,云烨的心里只有无穷的杀意,所以利用野兽的容易惊恐的特性,将那些欺辱寿阳母子的所谓士子诱入兽道,结果他们全死了。那里是羁縻州,我大唐的律法不适用那里,现在不同了,那里已是大唐的领土,自然不会再有山神打鼓的事发生。”云烨说的很诚实,除了火药的事,其他的事都抖了个底朝天。
李二放下悬着的心,饶有兴趣地听一老一少的问话。朝堂上的官员也很有兴趣,只有渊盖苏文目光阴冷,而高山羊子面有恐惧之色。
“老夫知道了,你当时处在一个识障的关口,多日与野兽为伍,难免沾染了兽气,幸好你渡过来了,否则就会灵智尽失。能渡过识障,真是可喜可贺,这件事也就罢了,你在荒岛上以尸体立威,想来也是兽气未尽吧?这件事也就作罢,老夫……”
云烨拦住又要下拜的关庭珑:“恐怕这回是云烨要给您下拜了。那些大食人的确是被我下令杀死的,而且也是我下令将他们的尸体钉在木桩子上,摆了满满一岛。其中的意思就是为了立威。大唐领海、领土不容他人染指,下令的时候,云烨非常清醒,与兽气无关。”说完就要给老头子磕头。人家表现得如此光棍,自己没必要畏畏缩缩的,对错这回事不重要,不能欺负老实人。
关庭珑拉住云烨:“这件事对一半,错一半,我们谁也用不着道歉,你是将军,该知道如何立威,老夫就不多言了。可是高句丽的祝融之火,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如何解释?”
看着老头子指着还在趴在地上哭泣的高句丽正使,云烨对关老头说:“这个还真的不好说,我当时领的命令是取回前朝阵亡将士的遗骸,毁掉京观。您也知道,我的麾下全是水军,想要到达京观所在的大王城,就必须从辽水溯流而上,可是在辽水河口不远的地方有两个很讨厌的地方,一个是卑沙城,一个是三山浦,我若不理睬他们进入辽水,一旦被他们封锁了河口,我就有全军覆灭的危险。卑沙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当年来护儿攻破此城,遗尸三万具,我是只有一万余人,根本填不起,只好用火攻,最后他们就被烧成了白地。
“我是军人,军令是拿回尸骸,所以不管前面有什么,我都必须克服。大王城也是一样,不管烧死了多少高句丽人,哪怕是把所有高句丽人烧死,我也必须这么做,我不想自己的部下死太多,那只好让高句丽人死了。您只知道高句丽人死得多,却不知道我的部下也伤亡了三千多人,战损十之二三。给您说这些,不是因为我心虚,我只是想让诸公都明白,战争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中间不敢有半点的慈悲。将来诸公如果决定要用战争来解决问题,那么,就请多可怜可怜我们的儿郎!云烨说完了,如果关夫子认为云烨错了,我向你磕头认错!”
“狼烟起,自然万民惊惶,死伤难免。十八年才能让一个嗷嗷幼子长成人,祝融之下,万事皆休。陛下要取回前朝将士的遗骸没有错,我朝继承了前隋基业,自然要为那些战死的将士讨回公道。云侯希望完成使命,让自己麾下的儿郎少些伤亡,行此毒计也是无奈之举。老夫看了地形图,辽东之战的确凶险,所以老夫没有理由指责,也没有能力指责。
“但除去这些看似合理理由,到底有没有人哀怜过大火中死亡的那些人?老夫治经三十年,纵观史书,细数之下,没有半点兵灾的年份竟然不足五十年,我大唐自立国开始,没有一年不是在作战!西周起于牧野之战,终于烽火戏诸侯,自平王东迁,春秋五霸,战国七雄纷纷登场,再到秦皇一统,都只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可曾有一日之安宁?老夫百思不得其解。这天下之大,足够我们大家都活得好好的,为何要起刀兵?关中人多了,我们去河南就好,河南人多了我们去河北,河北满了我们就去更远的地方。祖先都能与虎豹作战开创出这么一片土地,我们难道就不能?老夫虽然在瓜州为官,却在南方大泽走访了十年之久……”
当老家伙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在布帛上的巨大地图时,李二的眼里闪耀着激动得光芒,房玄龄、萧禹、杜如晦、魏征四人走过去,都对着关庭珑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后才接过老关手里的布帛,一人扯着一角在大殿上展开。
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无数的山林、陆地、河流、城镇、村庄,甚至连有些溪流都有标注。云烨看了一眼,老家伙把整个洞庭湖、鄱阳湖全部标了出来,看来他说勘察了十年有余,不是胡说八道。
关庭珑捋着胡须得意地对云烨说:“云侯以为这样的好地方想要全部开发出来需要多长时间?依老夫看来,有百年光阴,就能开发出三成。”
“一百年太久,我们只争朝夕。”云烨看不惯老家伙的显摆,一百年才开发出三成,这样哪里会有诱惑力,如果钱财充足,人力充足,五十年开发出一半没有太大的难题,只要建立了样板地区,长安的勋贵们就会蜂拥而至,甚至只需要十年时间,就能在洞庭湖边上建立两三座繁华的城市。
当云烨信心满满的话一出口,房玄龄,杜如晦,萧禹,魏征四个人都奇怪地看着他,云烨好像也觉得哪里不对劲。
关庭珑很不客气地把自己放在地上的官帽又捡起来戴上,冲着云烨拱拱手说:“真是少年英杰,纵观我朝上下,上马可统军,下马可安民的少年英杰,云侯当属第一,老朽佩服,云侯认为在老夫临死之前,能不能在这几个地方建起几座城池?老夫发现,这里地势平坦,又是毗邻长江,是难得的风水宝地……”
云烨的耳朵里嗡嗡的响个不停,老家伙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看着李二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分明看到了眼前又出现一个硕大无朋看不见底的大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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