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调》:
侍女在我身侧,不时地拿着粉色的帕子擦着我落到身上的渣滓。而我则想着自己的心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咬着甜酸的点心,竟是觉得困意上涌。
昨儿个看着一场活春宫,还是和人一起,搞得一夜未眠。
“恒安王为何如此小心谨慎,枉你我还是同姓兄弟,”武三思眼带笑意,道,“皇上登基已有两年,虽暂将李旦册封太子,私下里却仍是犹豫不决。我武家再不拧成一线,怕是陛下百年后便性命堪忧了。”女皇登基不过两年而已,此时言论皇位传承还为时尚早,但这亦是每个人都急于探究的事实。这一句话让我不由停了咀嚼,含着半口点心扫了他一眼。亦是一道幽深的目光,他竟然注意到了我的反应,却只放了茶杯,继续盯着我父王。
这人……当真不避讳我?“皇上自是千古难出,其圣意怎是寻常人能猜到的,”父王笑笑,道,“今日狄仁杰拜相宴客,皇子皇孙皆会赴宴,你我还是收敛些好,毕竟那些才是陛下的血脉。”武三思挑眉不语,清隽的脸上袭上一抹难测的笑意。
狄仁杰拜相本不欲大肆庆祝,无奈正是皇上心头宠臣,一切按宫宴格致在皇家园林设宴。狄仁杰再三推拒,终是设在了自家的园子里。虽是臣宴,却有宫宴的班子亲来筹备,这个宰相当真是红得不能再红了。
我随父王下了马车,园门处张灯结彩,一派喜气。门口辇轿、马车络绎不绝,绵延不断的贺声入耳,道不尽主人的富贵吉祥。
迎客的本有三四个,见了我们立时都涌了上来,倒不是因为父王,而是因为那个正是武皇心尖儿人的梁王武三思。
“梁王,恒安王,”其中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躬身一礼,道,“这园子今日方开,贵客便是一拨接着一拨,如今有梁王来,更是借了祥瑞气了。”他边说边侧了身子,腰依旧弯着,似乎就直不起来了。
武三思笑着颔首,道:‘‘既是狄相设宴,怎不见亲迎宾客?”他示意侍从将礼单奉上,自己则有意左右探看了一下,道,“莫非有贵客来,倒忘了我们这些人了?”好大的口气,我偷瞥了他一眼。狄仁杰身为丞相,迎你是礼数,不迎也是应该,如此质问……当真是比皇子还要皇子了。
那男人笑意微僵,迟疑片刻才道:“太子方才到,相爷正在相陪。”“李旦?”武三思对父王和我发问,却似乎不需我们回答,“瞧我这记性,陛下赐姓李旦都两年了,我竟还没习惯,如今已没有李旦了,”他哈哈一笑,抬步向内而行,“既是太子殿下在,相爷自当相陪,无妨无妨。”他这几句讽刺,父王面色如常,那几个下人却有些挨不住,只尴尬赔笑将我几人让了过去。
李旦,终是在两年前退位,成全了自己的母亲。
一朝天子登基为帝不过数载便被迫又做回了太子。可以说,如今武三思的嘲讽都是皇上一手带来的羞辱。
得母如此,实在可叹。
此处虽比不得麟德殿,倒也显得脱俗。
一路而行挑灯枝头,无数下人躬身退后,双手托着大小各色的盘子。待到了一个园子近前,那引路的人才抬袖道:“两位王爷和郡主请吧,宴席怕是要开了。”武三思挑了挑眉,先一步跨进了园子。
此时狄仁杰正被众人围住,见我三人入内,立时大步而来,笑道:“二位王爷可是姗姗来迟啊——”他边说,边伸手握住武三思的手,道,“梁王与恒安王可是路途上相遇?”武三思摇头,道:“狄相错了,我二人并非偶遇,而是方才自宫中来。皇上身子略有不适,让我代她敬狄相三杯酒……”他尾音略拖长了些,场中愈发安静。
狄仁杰笑着看他,不理会他的招摇,只遥对大明宫方向拱手,道:“皇上美意,臣今夜无醉无归,”言罢,神色略缓,看我道,“小郡主伴着皇上两年,算起来,自从入宫后倒是头次出来吧?”“说起来还真是承了相爷的福气,”我极尽礼数,俯身一拜,笑道,“皇上说了,永安这丫头平日不学无数,偏就喜好射覆行酒令的把戏,恰能为相爷的宴席助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永安祝王爷仕途坦荡,为武皇的‘杜康解忧人’,为武皇创下大周盛世!”这行酒令的玩意儿,我当真是不善,只是略有私心,看不过堂堂狄仁杰被武三思这等小白脸欺负,总要缓一缓场子才是。
四下里因这句话,倒也都随着笑起来,恰将武三思的话淡去了三分。
武三思亦是赔笑,眼睛却是看我。
狄仁杰又一遥拱手,笑道:“那本相要多谢皇上的赏赐了。”他目光转暖,转言道,“素闻小郡主尤喜古句汉乐,方才那《短歌行》尚有千古绝句取自《诗经》,小郡主可晓得是什么?”他说完并不着急,只打趣地看我。
我寻思了下,道:“可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等名句,又有哪个不知?却是偏情爱缠绵,与今日并不应景,却不晓得他是何用意。
就在我踌躇时,狄仁杰忽而大笑,道:“小郡主果真聪慧,”他看我父王,“依本相猜测,皇上此番既是为本相助兴,亦是有心让小郡主看看各方风流少年,为恒安王择一乘龙快婿。”父王亦是玩笑道:“知皇上者,狄相也。本王就借狄相吉言了。”我苦闷地看了看狄仁杰,怎么就扯到我身上了?我可还不想大好青春年华,都为人抱孩子与妾室争风吃醋。
我看他们笑得欢实,忙道:“相爷说笑了。皇上是让我多与相爷学学肚里撑船的功夫。我不过前几日在皇上面前说宫里的玉露团变了味道,皇上便记下了,今日出宫时特嘱咐我多学学相爷为人处世之道,切不可骄纵,不可斤斤计较,唉……”我眨眼,道,“我不过是随口抱怨,皇上倒用相爷来说教了,骄纵这名头扣在身上哪里还有人敢要……”狄仁杰哈哈一笑,道:“好厉害的嘴,方才说起婚嫁大事,便又将本相捧了一捧。定是在宫里和你婉儿姐姐学坏了。”我忙道不敢,父王只拍了拍我的额头,便随武三思入了席。待落座时,我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上手的几桌,太子李旦正在细细品茶,而他身侧坐着的几个该是皇孙了。
与太子低头说话的少年,此时恰也转了头。
恍惚间,那清润的眸子穿过纷纷扰扰的宾客,定定地看着我。竟然……是昨夜捂住我口的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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