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
“风度得如九龄否?”
《旧唐书·张九龄传》记载,张九龄罢相后,只要宰相推荐高级官员,唐玄宗都会下意识地问:“风度得如九龄否?”
能把一个人的“风度”定为选官的标准,这应该是怎样一个人,这种“九龄风度”应该是怎样一种风度?
“风度”是个很好的词,从“风”从“度”。“风”本来是因空气流动而引起的一种自然现象。三千汉字,古人独独取一个“风”字来评说人,这个“风”字则像它本身的形态一样无处不在,无所不包,既可形而上,也可形而下。形而上到神,可引申到诗三百中的不琢不磨的“国风”;形而下到物,则陈继儒的《小窗幽记》中写的一副长联最为经典:
沧海日、赤城霞、峨眉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武夷峰、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司马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
“度”最原始的意思是古人以手取法,丈量尺寸,引申义就是分寸。“风度”合意,就是对一个人言谈举止、相貌仪态、进退之礼兼而有之的一种评价,比说“相如才”“潘安貌”更全面。一个有风度的人,应该就是那种很有气场的、兼有二十四番花信风的、让人一眼看上去就欲罢不能的人吧。而“轻缣素练,实济时用”的宰相诗人张九龄,应该是合乎这种风度的最高范式了。
说到底,“九龄风度”还是不可琢磨的一个词。如果删繁就简的话,在读了张九龄的诗后,我觉得用“风光霁月”这个词来揣摩“九龄风度”,或也庶几可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现代人总是说,好话说三遍。遇到这样的诗,先什么话都不要说,先把一二句读三遍,然后,闭目冥想,会想到什么。我想,黛玉如果读到,会说:“我先就哭死了。”宝玉会说:“我做和尚去。”这并不是戏笔,我真的是想说,这样的诗,就是让人想发最极端的感慨的那种诗。我在写作时,总是要求自己,有话好好说,有话慢慢说,可是一遇到这样的诗,就会很激动。
我们并不熟悉张九龄,可是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首诗。这首诗就是《春江花月夜》的缩写版。
“明月几时有”“海上生明月”“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隔千里兮共明月”,这样的诗,是我们忽然看见月亮时,最先能想起来的诗。这种“天生好言语”,在诗人,是“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在我们,是感动千年。诗题是“望月怀远”,第一句就破了题。通常写诗,最好的句子都留到最后,是我说的“一笔收”的功夫,可这首诗却是“一笔起”,一开坛就写成了绝唱,就像江淹的《别赋》一样,起笔就是“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一语道破天机。这种写法很危险,因为再往下写,再怎么见功夫,都会有头重脚轻的嫌疑。起句已将“望”写成圆满,点明是在海上望月,这个孤月、冷月、苍茫月、浩荡月,是天上人间寻常月,诗人却用“海上”“天涯”这些不寻常的缘起点石成金,再往下的三联全都集中笔墨在“怀”字上点染,是托。因为托得好,一直到结句,并不让人觉得气懈。金圣叹常说“此处是大家手笔”,让人觉得像是当头一棒似的。这首诗就是大家手笔,不用当头一棒,“愚顽怕读文章”的我们也已经颇解风情。
有情人在月下怨,月下思,月下怜,相思不成眠,先睡下,再起来,披衣还冷,伸手空接,烛光不是两人共剪的西窗烛,起坐梦醒都不是平常日,这样一个长夜,这样“不堪盈手赠”的相思幽怨,都是月亮惹的祸。这样的想思成灾,历千年而修旧如旧。
竟夕不眠,都在月圆之夜;霜露之思,都是因为有牵念,一轮天涯月,愁人独夜看,是因为所思所念的人都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披衣觉露滋”,是因为有凄怆之心,并不全是天冷,是杜审言的“雾濯清辉苦,风飘素影寒。罗衣一此鉴,顿使别离难”的离人不禁秋寒,不是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先醉了再说。这种月下思念,最是“劳民悄兮”,最不可思不可言。
宰相诗人张九龄写这首诗时,正贬官在荆州长史任上,因思念家人而作。虽别有怨怀,却怨悱而不怒,只谈风月,不谈国事,“清浑不着,又不佻薄”,笔笔有姿态,是典型的君子之思,由此可见“九龄风度”中以忠恕修身的君子本色。
清迥江城月,流光万里同。
所思如梦里,相望在庭中。
皎洁青苔露,萧条黄叶风。
含情不得语,频使桂华同。
——《秋夕望月》
此时,月在庭中。
四时风景,唯有春花秋月不能等闲看,春风春雨中最怕花开花落,秋月秋霜中最惊离人心。诗人独在江城,独占秋月,一望千里。“流光万里同”与“千里共婵娟”比,一个写低处,一个写高处;高处的“婵娟”理性,低处的“流光”感性,是流质的、清水一样的薄寒。“所思如梦里,相望在庭中”一联用语最浅,却伤感最深。远客囿于一庭明月中,惟恍惟惚,如在梦中,看到的是白露为霜,青苔黄叶。因为“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因为此情无计可消除,也只能想象满园的桂花树就是故乡的桂花树,想象在桂花树下与人共秋月。
诗写“望月”,所以远近高低处的景物都在望中。因为流光万里,秋风萧条,而有所思的言外之情,只在“不得语”中敛容。“不得”“频使”,这两个词是一叹一息,一弛一张,足见思亲情切。无情秋月有情看,最不忍心见秋月。也不知这样的家书能否寄到,也不知收到的人能否读懂诗心如月。
按照“诗言志”的要求,正经文人的诗中很少写闺情别怨。宰相诗人张九龄的这些闺情别怨,在唐初的诗坛上,一定别样动摇人心。行役不忘故乡亲人,江山风月兼罗美,两岸青山相对出。能写这种诗,又可见“九龄风度”中才子多情之一斑。
晨兴步北林,萧散一开襟。
复见林上月,娟娟犹未沉。
片云自孤远,丛筱亦清深。
无事由来贵,方知物外心。
——《晨出郡舍林下》
这是在一个清晨,诗人早起行走林间,看到的是林上月。
明月未西,天际片云,难得好天气,难得好心情,不怪早起的诗人要“萧散一开襟”。这首诗,全篇只在“萧散”二字上作文章。萧散者,逸志也,是自如、自在、自得其乐。是贤人颜回“箪食瓢饮”的家常晏如,是隐士谢朓“垂竿深涧底”的朝朝暮暮,是宋儒曾巩“我亦本萧散,至此更怡然”的从容淡定,是大忙人宰相张九龄的“无事亦无营”的忽焉而至的浮生半日闲。诗以“无事由来贵,方知物外心”二句作结,可知诗人今日“无事”是因为常常“有事”,今日“方知”是因为常常不知。何以平日不知,今日方知,是因为“晨兴步北林”,因为借得了晨风、林月、片云、竹林诸般色相,于是识得人若解得“片云自孤远”的自在萧散,解得“复见林上月”的不知不觉,想明白忽如一日来,忽如一日尽时,此生已经向晚,则自可解得烦襟,忘却羁旅,我心不复与外事相关。
全诗淡而有味,写萧散含不欲因尘劳违其本性的愿望,写林下有不匿迹红尘的物外心,是九龄风度中羲皇上人的气派。
……
展开
唐诗就是一片世外桃源。我们读唐诗,其实就是缘溪行。
读唐诗的过程,就是让我们对万物有感觉的过程,读多了,就会发现,下雨天和晴天不一样,花开和花落不一样,浑浑噩噩地活着和有灵性地活着不一样。
诗的灵魂就是寂寞,虽然在唐朝,也不能从寂寞里走出来。唐诗的大雅之风,不是唱高调,不是烟火气,而是能真实地面对人间的寂寞,这是文学永恒的主题。
我们读唐诗,其实也是在吟咏自己的性情,或者就认为是在吟咏自己的性情。
在唐朝这场诗歌大赛上,诗人们用不同的声音歌唱,以多种景象同时展现,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诗只是诗人的书写的形式,形式并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都有梦想。
诗有多美妙,人生就有多美妙,这就是读诗的至乐。
如果有年轻的朋友还想读点唐诗,还不想读得太厌倦,想读出一点寂寞的味道,想更感性地知道唐朝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想确定生活中还有诗和远方,想让自己从此有一个梦想,我想,这本书是可以读的。
——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