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岛桃代
日本建筑师。1992年与塚本由晴一起创立犬吠工作室。2017年起任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建筑行为学教授，2018年担任第16届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日本馆策展人。主要著作有《建筑民族志》等。
黑田润三
日本建筑师。1996年创立黑田工作室，后更名为黑田润三工作室，主要从事建筑设计、美术指导、企业形象设计等。
塚本由晴
日本建筑师。1992年与贝岛桃代一起创立犬吠工作室。2000年起任东京工业大学教授，2012年当选英国皇家建筑师学会国际会员。主要著作有《图解犬吠工作室》《世界之窗：窗边行为学》等。

东京制造：东京的城市空间和建筑

违和感的出现和消失
从国外尤其是欧洲旅行回到东京时，我总惊讶于大街上竟然有这么多让我觉得违和的地方：铁轨和道路在建筑物的上方穿行，高速公路在河川上蜿蜒展开，汽车沿着坡道一直开到六层建筑的楼顶，住宅区里建起巨大的高尔夫球练习场……在欧洲的主要城市，映入眼帘的仍然是几个世纪前的建筑，从更新换代的角度看，它们还没有实现现代化。与之相比，东京的大部分建筑都是在这三四十年间利用近代之后的技术新造的。这些新技术把寡廉鲜耻的功能组合和空间构成带进了城市。任凭这一切发生的东京，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运用相似的建筑技术，东京的建筑又是如何与欧洲的现代主义分道扬镳的呢？
不过，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仅仅住了不到一周，所有违和感就通通消失不见了，不觉得有些可怕吗？

把身边的事物变成资源
回到从事建筑设计和教学的日常生活之后，我发现无论是建筑杂志，还是大学里使用的教材，收录的都是古今东西的著名建筑。建筑师、评论家和其他专家也都试图从国外的案例和日本的经典作品里找到建筑的典范。虽然这种做法正确且必要，但有一点令我在意：按照这样的价值观，东京会被认为是一个充斥着令人厌恶、毫无价值的建筑的城市。如果你身边只有这样糟糕的城市风景，那么从建筑杰作里寻找建筑典范的做法无非是在标榜自己的品味，而精致的建筑摄影只是在增加多余的期待。在这种情况下，建筑设计好像忽然间变成了一件徒劳的无聊之事，再做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但是，既然东京已经布满了这样的建筑，我们就应该直面现实，想想如何挖掘它们的优点。如果不能把身边的事物变成丰富的资源，那我们也没必要特意待在东京了。想到这儿，我们不妨开始思考如何变违和为有用，把前面提到的寡廉鲜耻的建筑物视作一份错综复杂的城市现状报告，用于解读东京这座动不动就被贴上“混沌”“混乱”等标签的大都会。

开始探索
1991年，我们发现了一家狭长的意大利面餐厅，它被塞进了一座建在陡峭斜坡上的棒球练习场下方的缝隙里。棒球练习场和意大利面餐厅在东京随处可见，但这样的组合太不合常理。我们不觉得把练习场建在这里是为了让打球的客人以另一头的旅馆为靶子，或者方便人们在球场挥汗如雨后径直到餐厅饱餐一顿。看着这个不知道该定义为构筑物还是建筑物的组合，我们既怀疑这是个闹着玩的恶作剧，又隐隐对其中蕴含的趣味抱有期待。让人产生这样复杂情绪的地方正是东京。为了不让这种感觉消失，像是初次造访外国的城市那样，我按下快门，把它定格在了照片上。从此，我们开始了探索东京无名的奇妙建筑，也就是“MADE IN TOKYO”（东京制造）的旅程。

失格建筑
结果，最吸引我们的是那些不被建筑美学和形式上的条条框框束缚，执着地优先考虑周边环境和实际需求的建筑。我们既喜爱又嫌弃地称这些建筑物为“失格建筑”。它们大都默默无闻，也不美观，所以在如今的建筑文化里得不到好评，相反还会被当成反面教材。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们有一个优点：如果希望通过建筑来了解东京的现实，它们比任何建筑师的作品都更合适。如果有所谓艺术的建筑与科学的建筑之分，“失格建筑”两者都不是，勉强可被称为“事件的建筑”吧。这些建筑没有被贴上“东京”的标签，而是反过来展现了东京真实的样子。因此，如果把这些建筑收集、串联起来，东京城市空间的特质不就浮现出来了吗？那段时间正好有一本满是建筑师作品的东京建筑导览手册成了畅销书，但这样的书里没有我们亲身感受到的那个东京。那本导览手册没能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我们所在的地方到底拥有怎样的潜力？
与“失格建筑”为邻思考和设计建筑，究竟是怎样的一番体验呢？

在同一个平面上
这场探索基于这样一个假设：每座城市都有能直接反映城市状况和价值观的独特的建筑。就东京而言，我们认为“失格建筑”里藏有思考这座城市及其建筑的线索。但是，“失格建筑”的定义从一开始就不甚清晰，我们一边搜集实例，一边反复讨论定义的问题。在这个过程中注意到的是，不能在没有具体对象的情况下仅仅依靠观念中的模型定义一座城市。20世纪80年代，在“混沌肯定论”和“东京论”的时代背景下，出现了一批建筑师的作品，以空间形式隐喻混乱的城市景观，我们完全不赞同这种借隐喻来概括城市特点的做法。从一开始，我们就有意避开混合多种元素的折中主义、前现代和超现代建筑的比较等带有固定印象的建筑案例。虽然我们赞同路上观察学会从碎片欣赏城市并享受其中的做法，但仍不禁对其中的朴素和怀旧抱有反感，同时我们也不想讨论感伤情绪。真正俘获我们的是那些让人不知如何评价、如何归类的建筑。因此，我们暂且把建筑要素之间的关系视为主要课题，尝试抛开原先加诸建筑的评价和分类。放弃贵族的/大众的、美/丑、善/恶、建筑/土木之类的对比，把所有元素放到一个平面上。这样的观察方法正适合东京的城市空间，一个集合了多种多样的结构体的巨大集块（agglomeration）。
无论我们是带着绝望的心情把“混沌”“混乱”这样的标签贴在这个集块上，还是煞有介事地用一个看似合理的故事包装它，都会令我们亲身感受到的那个东京逐渐消失。另外，“每一栋建筑的构成都是由城市空间的结构决定的，可以从中推导出来”，这种说法对于东京而言例外太多，没有任何说服力。因此，如果使用观察城市建筑的常用手段—类型学，则很可能剥夺“失格建筑”中不同元素有趣的混杂性质。那么，该如何观察是好？

导览手册
无论是用故事包装，还是用类型学开道，观察的结果都要以某种形式来展示。请注意，观察的结果取决于展示的方法，如果方法选得不好，就会错失非常重要的观察结果。所以，必须要想出一种不会损失观察内容的方法。
我们最后选择的形式是导览手册。东京是一座没有轴线、界限模糊的城市，就像一个不带内置导航系统的巨大迷宫。因此，市面上出现了各种主题的导览手册，东京这座城市被重新编辑以满足不同的需求。尽管导览手册就像事后制作的软件，但它组织了城市的使用方法，所以仍然可以被用于二次规划和个性化定制。而且，导览手册不需要达成什么结论，没有明确的起点和终点，这样的特点正适合东京这座一直在建设和拆除的循环中更新的城市。

建筑师的城市论
在这番探索的过程中，我们从前辈建筑师的建筑理论与城市理论里获益良多。从伯纳德·鲁道夫斯基的《没有建筑师的建筑》里，我们学着通过民间风格的建筑观察周边环境；从尼古拉斯·佩夫斯纳的《建筑类型的历史》里，我们看到在思考建筑史和建筑理论时，他如何在作为分析材料的建筑类型的选择上表现出鲜明的个人主张和批评精神；从阿尔多·罗西的《城市建筑学》里，我们认识到城市的记忆正是由其中大大小小的建筑创造的，建筑和城市是相互依存的关系；从科林·罗和罗伯特·斯拉茨基的《透明性》里，我们发现空间的成立是异质的范畴交错叠加的结果；从罗伯特·文丘里、丹尼斯·斯科特·布朗、史蒂文·艾泽努尔的《向拉斯维加斯学习》里，我们看到了在建筑的历史长河里为“失格建筑”寻找位置的努力；从雷姆·库哈斯的《癫狂的纽约》里，我们感受到城市居民不断膨胀的欲望，以及这些欲望创造的一系列事件，造就了一幅鲜活的当代城市画像；从今和次郎的《考现学入门》里，我们感受到一种观察城市的热情，即原原本本地记录看到的东西，对无论多么不起眼的事物都投以热切的目光；藤森照信等人的《路上观察学》向我们展示了从实际见到的街景碎片出发，发挥想象力，讲述城市的小小历史的乐趣。以上这些论述都让我们相信，虽然观察的是某座特定城市及其建筑，但最后能得到的是对于“建筑”“城市”这些概念的全新认识。东京制造的建筑物会带给我们哪些新的认识呢？

从“建筑”到“建筑物”
正如“失格建筑”这个称呼所示，东京制造的建筑物客观地说不怎么美观，也无法用作建筑规划的优秀范本。从建筑类型划分，“失格建筑”里几乎没有图书馆或美术馆这样的A级文化设施，而多为停车场、驾校、棒球练习场这样的B级设施，其中也有不少含有土木构筑物的复合型设施。而且它们都不是知名建筑师的作品。这些“一无是处”的建筑之所以仍然值得关注，是因为它们既不拐弯抹角，也不装模作样，尽可能利用已有的材料，通过务实的方式满足必要的建筑功能。它们不从迂回曲折的历史脉络中寻求文化层面的解答，而是直奔主题，寻求经济、高效的答案。东京也许就需要这样直接的答案。“失格建筑”不是被文化熏陶的“建筑”，而是作为事物的“建筑物”。它们对于功能性的追求已经不是在比例上进行调整的问题。它们仅仅具备功能本身，好像把那种不在乎众人评判的态度原原本本地表达出来。它们毫无表现欲，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例如，把混凝土工厂和混凝土搅拌车司机的住所合并到一起，形成“工作生活一体”的终极形态；但从建筑规划的常识来看，工作区和居住区应当分离，这么做不过是恼人的功能拼凑。不过，东京本来就是一个充满悖论的城市，正是这些“建筑物”反映了东京城市空间的本质。试图用故事性的历史和文化来装点东京的做法反而让人觉得不真实。
“失格建筑”对文化不敏感，却十分务实。楼间空隙、屋顶、墙面、土木结构，无论什么都使用现场已有的材料。重要的是，这些建筑发现了赋予一个建筑要素双重功能的使用方法。例如，高速公路的下方、仓库屋顶的上方、建筑物和建筑物之间的空隙之类的空间副产品，改变使用方法，就能开发出新的功能。这一点也许可以被称作城市环境中的“可供性”。从结果看，像是“高速公路+百货商店”这样建筑类别完全不同的复合体诞生了。百货商店这个结构体依托高速公路而建，而高速公路这个欠缺美感的结构体处于商业区的正中心。这个例子里的两个建筑物无法单独成立，谁也离不开对方。
这样的方法也许反美学、反历史、反规划、反分类，却解放了自我封闭的“建筑”，使之成为百无禁忌的“建筑物”。东京制造的建筑物并不刻意追求出格，只是拼命地想要解决“此时此地”的问题，于是就自然而然地长成了这副充满生机的模样。真是让人耳目一新。

东京制造：东京的城市空间和建筑 INTRODUCTION 001
东京制造的方法 METHOD 012
东京制造的十个关键词 10 KEY WORDS 015

东京制造：导览手册 MADE IN TOKYO: GUIDE BOOK 033

地图 MAP 174
对话本间隆 TALK WITH TAKASHI HOMMA 176
沿革 HISTORY 180
作者简介 PROFILE 181
参考书目 BIBLIOGRAPHY 1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