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民国二十六年十月十三日,避地下江。三十一年八月一日,回返我的故乡下邑。到今年七月三十一日,恰足两周年。有友朋写信问我这两年来的生活状况。我的生活状况,其何足述?但当此世变纷纭,而各地方的情形,又各有不同之际,正不妨就所记忆的,写出一些来,聊供读者诸君茶余酒后的谈助。
我自到下江之后,不但足迹未出从前所谓华圃,亦且未过越柏河一步。到这年——三十一年——八月初一日,才同我的女孩,乘车过越柏河。在河南,还见着颓垣败壁,到火车开出后,就两旁禾黍油油,和二十六年以前所见,无甚异同了。我想:这是我所见的如此,别的地方,该未必尽然罢了?“遗民定已种桑麻,败将如闻保城郭”,诵易安居士的诗,真要不胜感慨了。
我的家庭,本极简单,只我和我的妻,我的女孩三个人。当乱离之际,各自提着一只破败不堪的箱子,内中盛着些单夹衣服‘同到下江。一住便住了五年。这五年中的生活,自然非常苦楚。那么,为什么久留不去呢?这也有个缘故。我的朋友武隐文说得好:“到处都见得鹊巢鸠占的现象,只有在下江,还看不见这些。虽然’四海皆秋气,一室难为春‘,当四面风波震撼之际,据守着一个孤岛而自以为安,原不免于自骗自,但毕竟眼不见为净。”但是到我离开下江之前半年有余,下江的情形,也大变了。“撑住东南金粉气,依旧舞衫歌扇,空赢得猿啼鹤怨”,金迷纸醉之场,一变而为荆天棘地,还何足留恋呢?于是我的妻,我的女孩说:“既然万方一概,又何不暂回我们的故乡,再作道理?究尚略有田园可守呢。”议既定了,她俩先回下邑。我在下邑,本有住宅两所,南北连接。战前自居北宅,将南宅租赁与人。战时,北宅几于全遭炸毁,南宅却仅略有损伤,修理之后,依然完好。租赁期限早满,这时正好收回自住。无如在战时,下邑房屋毁坏的,超过百分之六十。这时候,房客坚不肯出屋,自己反去向人租赁房屋:一者不易得。二者即使得之,亦恐湫隘异常,我的生活程度,一时压缩不到这样低。三者如得可住的房屋,亦恐不能久居;而租赁的条件,又恐月异而岁不同,使你不能久居。于是我的妻和我的女孩商量:收拾烬余的砖瓦。木料呢?我有一个同居的堂房兄弟,早把他卖给一个木匠了,我们此时,反出高价,买回其一部分。即在北宅废基之上,搭盖小屋两间和灶屋一间,约共费去国币五千元。我的妻,带着我的女孩,住在她的母家,于炎天烈日之下,奔走往来督工。这其间一切事情,又大得我的舅嫂的帮助。到七月中旬,工程粗毕,我的女孩乃从下邑再到下江,帮同我收拾五年中在下江之所有,于八月一日,回向下邑。
当我还在下江之时,我的女孩从下邑写信给我,说:“故乡的风俗人情,比下江要好些。大家都以为在一个异常的时期,不以为就此可以苟安。”她又说:“这也有个原故。、且如我们所住的五女巷,在南段,本是一个绅士的住宅区。在战前,是没有一家不有两三个佣人的,却到现在,情况大不相同了。只我家南宅的房客,还有一个走散工——每日仅按一定时间,来作一定事务的女佣,其余都是自己操作。环境是最深刻的教育,生活是最亲切的环境,这怕是使异常时期的人,长不忘其所处的为异常时期的原因罢?”我看了这封信,颇引起了思归之念。因为我在下江五年,对于下江的风俗人情,已经厌倦极了。到上了火车之后,我又觉得乘客的情形,和五年前颇不相同。大家都很沉默,似乎有些陶唐氏的遗民,忧深思远的样子。这沉默,就是坚决、镇静的表示了。我又觉得其颇能互助。即如我,年老力衰,随身所带的行李,举不起来,就有人助我举起。当时乘客已满,我和我的女孩,虽然各觅得一个座位,却是相去很远。我女孩对面的乘客,便起而和我互换,他因此距离他的行李颇远,也在所不惜。我在当时,觉得很为感动。后来在日记中说:“中路婴儿失其母,则鸽原急难之情生。”这是使我初上归途时,感极欲涕的一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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