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阿高
??……但闻紫草丛生之野，亦芦荻高茂，携弓乘马而弓端隐没未见，且行其中，则遇竹芝寺……
——《更级日记》
第一章 竹芝
1
谈起竹芝郡长府的那对搭档，就引得女孩落泪。姑且不管别处，在郡内的年轻姑娘间，他们尤其是热门话题。无论任何时代都会出现一两个这种小伙子，即使不是刻意行动，也能让少女们群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话题总绕着他们打转。竹芝郡长府的这对搭档正属于这种类型，藤太和阿高，两人都十七岁，同样是竹芝府邸出身。
古时称为国造，如今称为武藏国足立郡郡司的竹芝郡长府上，若溯及祖辈，据说还是高贵出身，因此自然深受当地民众的尊敬。身为郡长的总武年近花甲，依旧常保健朗，善于治理郡内。总武可说晚年得子，藤太排行第七，阿高则是早逝的长男留下的遗腹子。
由于两个少年都没有继承家业的牵绊，因此得以在长辈的纵容下成长，即使多少因为备受宠爱而少了一点责任心，倒也无可厚非。两人从小就没有以郡长府出身而自居，只顾着和村里的调皮鬼四处游玩。
两人的潇洒优哉，引得许多少女为之痴迷。尽管他们身为豪门宗家、郡长子裔，但还不至于是一般女孩可望而不可即的豪族，他们备受瞩目的最大原因，还是在于风度翩翩吧。两人并肩而立时，绝对会吸引众人目光，只要没有特别原因，他们总是一起现身，因此才被称为搭档。
这对年纪相近的叔侄，身高和体格也相差无几，显然出于同样的血缘。然而无论是外表还是性格他们彼此却毫不相像，尤其对女孩子的态度更是天壤之别。
藤太这个少年，坚持对所有女孩都要亲切，若有少女对他露出笑容，总不忘还以笑容。结果不出所料，许多女孩为此哭哭啼啼，直骂他是个花心萝卜。尽管如此，也不知什么缘故，藤太不但没吸取教训，反而总是一错再错，但仍是不断有女孩深信着“藤太只对本姑娘有意思”。
不过光从让她们一时开心这点来看，藤太或许还比阿高更讨人喜欢。说到阿高，简直对女孩连正眼都懒得瞧，无论多漂亮、多温柔的姑娘，都走不进他的心扉。面对女孩时，他总像撞见什么似的回瞪对方，或是找机会逃之夭夭。如果藤太对少女们是一视同仁地喜欢，那么阿高就是对她们一视同仁地讨厌。说来说去，这两人的态度都不讨好。
明知这对搭档性格如此，说也奇怪，分别迷上两人的少女并不少。他们俩与?东地方的一般小伙子无异，同样会在青年旅店里与年龄相仿的哥们儿组帮结派，除了警护工作及贡献劳力之外，还不忘在夜间祭典打架滋事，因此造成众人困扰。不过，暗地里偷窥藤太和阿高欢笑自在、互相调侃的模样，绝对会让这群女孩心驰神往，多渴望自己能代替其中一人啊！
“帮帮忙吧，为什么自从他们加入青年旅店后，每次春秋的祭典就非闹得惊天动地不可？为何他们就找不到乖巧又合适的对象？”
带着一箩筐少女们的抗议，藤太的姐姐美乡回到了娘家，她怀中摇着嫂嫂的婴儿，拼命忍住笑道：“你们就算这么要求，我也无能为力……”
“至少就藤太一个嘛。只要他好好跟哪个女孩交往，阿高也会逐渐改变想法的。能不能请你这位做姐姐的奉劝他几句呢？”
“帮你们去说情很简单，可是大概不管用吧。藤太和阿高都是空长个头儿，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成熟喔。”
虽然声称回娘家，美乡其实已经与夫家决裂，也就是所谓的离婚归祖。然而她并不自伤自怜，是个开朗度日的坚强女性，还时常关照邻家少女，因此才会受到这种请托。所以她有话直说：“我是为你们好，快别管那种没长大的小子了，那两个孩子还不够成熟，要独立与女孩交往所必要的条件，他们还没有具备。”
“你说的必要条件，是什么意思？”
“你们还看不出来吗？”美乡微笑着环视几名少女，“就是他们彼此之间从不让人介入，无论是男是女。毕竟都不是小孩了，不过，或许对他们来说有点困难呢。”
“说真的，那两人成天黏在一起，看了真让人妒忌。怎么会这么要好，简直是双胞胎嘛。”最旁边的女孩天真地插嘴道。
“……我总是想若是双胞胎就好了。”美乡突然眉间出现一抹忧色，喃喃说道。藤太和阿高不是孪生兄弟才会形影不离，她暗想，不过这问题不适合在族里明讲，实在无法随口对她们说，“所以呀，还是暂时随他们去吧。再过一阵子，就算他们不愿意也不得不分离，在那之前你们先别管。”
“那可不行，谁敢保证那时他们不被人抢走呢？”
少女们不约而同嘟嘴抗议。
藤太边走边打了两个大喷嚏，轻摸着鼻子说：“好像有人在谈论我们。”
身旁的阿高轻轻一笑，“可怜虫，‘打两声就是惹人嫌’喔。”
这对搭档走在枯草烧尽、新芽萌生的草原上，两人个头齐高，穿着短袄衣、绑腿护手，全身上下轻快装扮，手足如茁木般修长。然而，藤太有一头硬发和两道凛眉，眼瞳漆黑亮澈；相对的，阿高的细软柔发色泽较浅，面貌略似少女，十分秀美，眼瞳是清透的淡褐色，两人相貌可说明显不同。
他们总是一起行动，但就像对待女孩的态度般，叔父藤太总是抢先一步，阿高往往跟随在后。藤太比较积极热情，又时常微笑，从各种角度来看都属于平易近人的类型。不过阿高那种超然如猫的性格，也的确有不少女孩为之着迷。
藤太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朝空中骂道：“混蛋！总之我就是惹人嫌，干脆找机会出人头地算了。”
阿高讶异地打量他，“怎么，你对刚才的事还很在意吗？”
春意围绕着他们显得生机盎然，黄莺在小竹丛间轻唱，丘上的杂木林从薄赤到醒目的黄绿，各色新芽点缀缤纷，河堤低洼处的浓紫菫花丛簇绽开。天空如蔚水般柔和，冬季时白峻耸峙在地平线的富士山，如今也在沉浸睡意的霞彩间悠悠淡淡。今年又欣逢这个时节，冰川神社的春日祭典即将来临，两人担任供奉的职务是受派去清理神社，此刻正在归途中，之所以没与其他伙伴同行，是因为还想去其他地方。
“别在意那种日下部的丫头，以后不是用不着见面了吗？”对女性不太殷勤的阿高随意说道。
“那怎么行？”藤太压低声音，突然停下脚步，“不晓得怎么回事，我不想就这样结束。”
两人绕道来的地方，正是一个住在邻郡，名叫千种的女孩子家。盘踞西部一带的日下部族，与东部的竹芝族水火不容，两族因边界之争或抢夺水源等琐事纠纷不断，年轻人自然也彼此反目，纷纷划定势力范围。
岂料就在今年新春，藤太在外出打猎时手臂受轻伤，又因坐骑走失，与阿高四处徘徊，结果不慎闯入日下部的势力范围，与千种邂逅。当时这对叔侄不得已敲开了这间村畔人家的门，少女让两人藏在小仓库里，还为藤太治疗伤口。
这次去参与冰川神社的清扫工作，两人才初次听到有关千种的传闻。原来她是万里挑一的纺织名手，虽是独生女却没有夫婿对象，将来或许会担任巫女，此外，据说她的手艺极受国司称赞，甚至还收藏了她的作品。突然对千种大感兴趣的藤太不时提起想绕道去探望她，阿高没有异议，因为能冷不防地去偷袭日下部那群家伙，实在是件大快人心的事。结果他们为了偷窥少女而接近内院，却被千种骂了句“像你这种人讨厌死了”，两人这才黯然地踏上归途。
“听说她要成为巫女，当然不会被你打动了。打消念头吧，这不是你的错。”阿高安慰道。他在一旁观察千种替藤太疗伤时的态度，就知道这女孩的性格很冷漠。
“你说得也许没错，可是我希望这次祭典的伴侣是她。”
“你在开玩笑吧？”
“不，我就要找她。”藤太坚持道，突然爽朗一笑说，“我也奇怪自己为什么想找她。不过只要是千种就好，我会让她喜欢上我的。”
“真是恶性难改。”阿高感叹地摇头，“明知不能得手，却非要到手才罢休。乖乖就范的话，你就觉得美中不足。反正拜托你不要闹得惊天动地就好。”
“你才恶性难改呢。”藤太一把扭住阿高，又勾住他的头，“死脑筋！想教训人的话，先去领回个小妹看看。根本一窍不通，口气还这么大。”
“免谈！光瞧你平常那副德行，我就受够了。”
两人如平常般扭成一团，直到心情畅快了才歇手，不过还没到打架程度，而是像幼犬在互咬玩耍。
不久，藤太缓缓说：“如果千种答应的话，我就不再找别的女孩，一切到此为止，只有这次跟以前不一样。”
阿高望着一脸严肃的搭档，只是耸耸肩。“这是最后一次”的话，他早听过四五遍了。
“还很难说呢。”
“你不相信叔叔的话？”
阿高挺直背脊说：“对千种出手的话，会被神官恨死喔，而且假如她的手艺受到赞赏的传言属实，那位国司大人也一样会怨你。最重要的是日下部那群家伙可不会忍气吞声，若是真的引发纠纷，可不会像以前动动拳脚就能了事。即使这样，你还是非要她不可？就算以后想改变主意也来不及了，这样做值得吗？”
藤太紧紧抿起嘴角，眼中浮现对美好恋情的坚持，“很值得。”
“那个丫头到底好在哪里？”彻底被他击垮的阿高不觉提高嗓门儿。容姿胜过千种的美女比比皆是，性格温柔的少女也多不胜数。尽管知道他的搭档喜欢愈挫愈勇，可是到手的如果只是那种姿色的女子，真的这么值得？
“我实在不了解自己为何偏要选千种。不过老实说，自从新年后，她的面孔就不断浮现在我眼前，今天总算明白是什么缘故了。”藤太害羞起来，目光移向自己的胳臂，只见有一道从右手背延伸至上臂的桃红色伤痕。
“是因为她的个性不会取悦别人吧。不知为何，我也不会刻意讨好她，觉得不需要献殷勤也无所谓。我曾经以为这大概是因为她是出自日下部族的缘故，可是并非完全如此，该怎么说呢？就是觉得在千种面前无须刻意作势，她就能懂我的心意。”
“如果我耳朵没毛病，今天她应该有说过‘像你这种人讨厌死了’吧。”阿高升起一股无名火，藤太却不肯让步。
“她确实这么说，可是，我觉得那是违心之语。这三个月里，千种绝对跟我一样无法忽视那次相遇。我总觉得彼此似乎都这样，愈回想就愈相信没错，我不会是自作多情……”
“简直荒谬透顶。”阿高不假辞色，藤太再次一把扭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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