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歌》:
第一章
多年后的一个夜里,谷子青从梦里醒来,他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视着天花板。黑漆漆的夜,像一片混浊的融化不开的浓雾,在这片雾里,谷子青忽然意识到,自己跌宕的人生都与土地有关,它就像来自命运的诅咒.在不经意的刹那将自己推进痛苦的深渊。他为这突如其来的发现惊慌失措,就像站在无垠的田野里,自以为坚实厚重的土地只不过是一层伪装的浮土,下面是树枝和稻草搭起的陷阱。
“土地流转协议书”的打印墨香隐约还在鼻端萦绕,谷子青觉得脚下的土地正在坍塌,自己将要跌落到哪里?不得而知。他甚至觉得身子底下的土炕,都随着忐忑的心飘摇起来。
他侧头看向窗外。窗外静悄悄的,整个世界陷入黎明前最深沉的酣睡当中。他平心静气地侧耳聆听,听到了夜风挤进窗缝的咝咝声,枯叶离枝掉落的啪啪声,甚至听到了钢筋水泥在低温下冷缩以及沙尘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单就没有多余的呼吸声。他确定,并真切地感觉到,这一排空旷的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呼吸,除了那只行踪不定的狗。他有些后悔,不该让儿子谷仓盖这么一大排房子,高墙大院,青砖红瓦,白日里看着体面,到夜里死一样的寂静让人心悸。他感觉自己再次跌进被抛弃的荒野,就像第一次离开家时一模一样。
他坐起身,推开崭新的铝合金纱窗,窗框金属摩擦的声音唬得他一怔,抬眼看,当空一轮皎洁的满月让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生活如果没有爱,无疑是不幸的。而长久耽于这种不幸的人会变得麻木、冷漠,就像习惯于一根扎进肉里的刺,偶尔疼一下,也就疼一下,不会去探究疼的源头。谷子青从不怀疑一根刺存在的合理性,他觉得就像孤独、苦难对于人生一样,本就是人生固有的一部分。
没想到,大年初二刚睁开眼,就在谷子青做好再次把自己扔进清冷孤寂之中的准备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把孙女谷穗留了下来,给了他意外的惊喜。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他脑子飞速旋转,词汇湿漉漉的,化成一个个小飞虫在半空乱窜——说什么呢?难道像昨天一样,把时间浪费在一趟一趟去村口看来没来公交车上?他看向窗外,雪更大了,车今天一定不会来的。
一定要说点什么。谷子青开口了,一个积蓄已久的念头,在开口的同时渐渐成形——说服谷穗回家乡工作。
“没挨过饿的人,是不会理解的,人咋会在粪堆里给自己刨个坑,枕着诊包躺在坑里死去呢?”谷子青对谷穗说着,下意识瞥了一眼板柜——诊包就在里面,被红布包裹着。
谷子青说的是一九四一年的事。那是个少有的糟糕年景,从头年秋上到来年春头持续大旱,沟渠干涸,大地裂着焦渴的缝隙。临近麦穗灌浆的日子,又接连刮了三天热风,麦粒瘪得像老太婆的乳房,蔫蔫地垂吊着。全村人用每天两碗野菜清汤维持到了秋天,眼珠子眦出眼眶守在地头,掰着指头数着玉米抽穗、结籽的日子。眼见玉米嗖嗖地长成半大小子一样高,却遭遇了百年不遇的蝗灾。谷子青的爷爷就是在那年,带着满身满脸黄绿色的蝗虫残肢倒在惠河河套的积肥堆里死去的。
谷子青后来问过娘,为什么爷爷枕着诊包死在积肥堆里,又为什么把诊包留下,且代代相传。积肥堆里面除了腐烂的残草败叶,就是到处捡拾来的人、畜、家禽的排泄物,脏且不说,总是透着令人羞耻的晦气。
“你爷爷不是饿死的,他是没了念想自己不想活了。一辈子诊脉的手,被日子逼得扒树皮、挖野菜,好不容易盼着玉米有点收成,还被蝗虫毁了。唉,人活着啊,凭的就是一股子劲儿,这股劲儿没了,人也就活不成了。”谷子青记得娘说完,又蹲下身,用水汪汪的眼睛直视着自己,说:“以后不管遇到啥难过的坎儿,都不能泄了那股子劲儿。听到没有?”
谷子青虽不明白,但还是使劲点点头。
他觉得娘在答非所问。
不急,以后有大把的时间问娘,谷子青心想。可他没想到,世上无有保全的事,一切都是那么不可靠,仿佛转眼的空儿,娘就成了碳素画像,被挂在堂屋北墙上。又过了几年,那个位置换成了媳妇舒文的黑白照片,娘的画像被卷成轴,靠着诊包放在板柜里。
谷穗没挨过饿,不理解,也没心情了解爷爷讲的事,窗外漫天飞雪让她犯愁——公交车停运,困在枣林湾已经一天一夜了,这个连狗吠都得不到回应的空旷村落让她厌烦。
那只叫做“虎子”的老狗躲在驴棚里。它终于累了,玩了一上午的午餐肉铁盒,它只瞥了一眼,再提不起拨弄的兴趣。旁边石雕一样静默的老驴像得了皮癣似的,裸露着一块块褐色驴皮。它曾拥有缎子一样金黄油亮的毛发?真让人怀疑。显然,漫天飞扬的大雪让它很兴奋,呆滞的眼神闪过一簇光。冷空气好像刺激了驴的鼻子,它扭了一下脖子,噗,打了个很不成功的响鼻。虎子受惊吓似的,打个激灵,往棚沿走了两步,抬头,继续望着烟灰色的天空发呆。
谷穗也顺着它的目光望向天空,心想:这雪,可什么时候停呢?
谷子青看出谷穗心不在焉,但他不想停下来——沉默比雪更冷。他给炉子新添了一铲煤,用铁钩子使劲通了几下灶膛,火舌呼地钻了出来,感觉心也一下暖了。他望了望窗外的大雪,心里美滋滋的。
他搬一个小马扎,坐在炉子边——人老了,身上有酸腐味,他不想熏着谷穗。
“人这辈子,总有一个归宿在后面等着。”谷子青对谷穗说。他决定从死亡开始讲述,他觉得这种倒叙的方式更能引起共鸣。坟墓,世界上唯一平等的审判之地,它是可以跨越一切阶层的必归之处。在死亡来临之前,他也想通过追溯,先期给自己一个公正的评估,毕竟自己已经年逾古稀了。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谷穗从“归宿”想到死亡,想到自己生命的起源——如果眼前年逾古稀的爷爷在少年夭折,那将不会有自己。自己是否会以另一种物质形态在世问存在呢?比如一粒沙,比如一株植物。即便有幸为人,但绝不会是自己现在的容貌、性格、思想,因为遗传基因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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