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荡与回望》:
救赎者的最后大地
徐风
起先他是一个农民。最后他还是一个农民。
此话等于没说。在中国,有几亿农民,没有什么起先,也没有什么最后,谁都是一辈子在泥土里摸爬滚打。
是的。很久以来,一个农民无论活着还是死去,跟蚂蚁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一个农民想要在地里弄出许多动静,让大家关注,并且引起一阵轰动,可能性几乎等于零。通常的情况是,一个农民的生活线路,基本离不开村头、田头、炕头。这里说的是江南,没有炕头,但是有水牛。这里说的驾驭水牛的农民,名字叫潘根大。
农民潘根大已经死了二十年。世间万物,人是最容易被忘记的。人死了,灯就灭了。即便是潘根大村上的人,除了年岁大的,年轻人也差不多不知道这个名字了。
为什么还要提起他?
因为他的故事有点特别。
潘根大的“前世”没什么好说的。若是当年,你到他所在的红星村去问,潘根大是谁,人们就会用手指一指砖瓦厂的方向,说,不就是那砖瓦厂的厂长嘛。
是厂长也不稀罕。20世纪80年代开始,江南大地,到处是冒头的烟囱,厂长经理,像雨后的地苔,是一片一片的。一片树叶掉下来,会砸到三个企业老总头上。
问题是,上边突然不让潘根大当厂长了,这个“上边”具体是谁,年岁久了也不清楚了。当然潘根大并没有犯什么错误,他被告知,领导体恤他,让他光荣退休,这年他刚满五十五岁。
说一个五十五岁的农民退休了,在江南乡村是件很可笑的事。如果你愿意到乡下走走,你会看到七八十岁的老翁还在田边干活。
据说那时潘根大很牛。窑场上三个小伙子跟他对打,都被他撂倒在地。突然宣布他退休,不等于打他的脸吗?
老潘离开砖瓦厂的时候,一个人灌了三瓶白酒,人们看到他在田埂上摇摇晃晃的背影,说,一条汉子被阉了。据说那次他差点栽在河里。
不就是一个破窑厂吗,有那么值得留恋的吗?如果带你去砖瓦厂看看,你会发现,所谓的厂子,其实就是一座砖窑。烧砖的泥土,都是从良田里挖来的。被挖成一个一个大窟窿的田地,样子有点难看,像一件好端端的棉袄,到处都是破洞。地被毁了,自然就再也不能耕种粮食。放眼看去,田野上这样的窟窿很多。那座大坟包一样的砖窑,就像一张饿煞的大嘴,也不过二十年时间,吃掉的土地,竟有二百多亩。
听听是蛮吓人,但这笔账,其实从来没有人去算过。
并没有人想到,老潘退休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算那笔账。所谓被吃掉的二百多亩土地,是老潘在地头用皮尺一点点丈量出来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当时还没有人知道。
有一段经历不能回避。在当砖瓦厂厂长之前,老潘还干过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对别人,这或许是一种威风的依附,但对老潘,可能是个憋屈的位置。乡村的政权,书记才是老大。如果书记强势,那其他人都是伙计。老潘终于没有熬到书记的位置,原因很多,其中有一个摆上桌面的事,是他的老丈人成分不好,据说这在当时比较致命。他和妻子的关系,一直不是很热乎,不知道跟这有没有关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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