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奥立弗? 萨克斯
1986 年,一本非同寻常的、史无前例的,在某种程度上可谓不可思议的书出版了,这就是坦普尔? 葛兰汀所著的《浮出水面:贴上孤独症标签》(Emergence: Labeled Autistic)。说它史无前例,因为此前从未有过关于孤独症的“内部叙述”;说它不可思议,因为40年或更久以来,医学界的信条一直认为孤独症患者没有“内心世界”,没有内在生活,如果有的话,他们将永远被剥夺接触和表达的权利。坦普尔?葛兰汀的声音异乎寻常,因为它极其直接而清晰,来自一个以前从未有过声音、从未被赋予真实存在的地方――她不仅为自己发声,而且为我们中间成千上万的其他通常极具天赋的孤独症成年人发声。她让我们有一种窥一斑而见全豹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启示,也许有人,和我们一样都是人类,以几乎无法想象的不同方式构建他们的世界,体验他们的生活。
对大多数人来说,“孤独症”这个词仍然传达着一种固定而可怕的含义――他们想象一个缄默的孩子、摇摆着、尖叫着、难以接近,与人隔绝。我们几乎总是谈论孤独症儿童,从不谈论成年孤独症患者,就好像这些孩子从未长大,或不知何故神秘地从地球上消失,离开了社会。或者我们会想到一个自闭的“学者”,一个有着奇怪的行为举止和刻板印象的怪人,尽管与正常生活隔绝,但有着不可思议的计算能力、记忆力、绘画能力――就像电影《雨人》(Rain Man)中描绘的“学者”一样。这些画面并不是完全错误的,但它们没有表明孤独症的各种形式(尽管他们的思考和感知方式完全不同于“正常”)。尽管他们的方式各不相同,但他们也可能拥有充满阅历、成就感、特别的洞察力和勇气的生活。
汉斯?阿斯佩格(Hans Asperger)很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在1944 年描述了这些高功能孤独症,只不过阿斯佩格在德国发表的论文实际上被忽略了40年。然后,在1986年,坦普尔出版了令人吃惊的《浮出水面:贴上孤独症标签》一书。如果她的书能够作为一个案例,对医学和科学界产生尖锐而有益的影响,让人们能更加深入和广泛地了解什么是孤独症,那么作为一份人类发展史上的文档,该书也极具吸引力。从坦普尔出版第一本书至今,已经过去了10年。10年间,她追求一种奇怪、孤独、固执和专注的生活。她身兼二职,既是动物行为学教授,又是畜牧业设备设计师。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人们更深入地了解孤独症。她还借助图片和文字的力量,努力理解或至少明白这个奇怪的物种――作为常人的我们,以及定义她在这样一个没有孤独症的世界里的自我价值和角色。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也可以重温坦普尔小时候的生活:她无法抹去的强烈的嗅觉、听觉和触觉;她会怎样尖叫,怎样摇摆,无休止地与他人隔绝;或者突然发脾气,四处乱扔粪便;或者几个小时把注意力(以不可思议的专注力,完全与世隔绝)集中在几颗沙粒或手指的螺纹上。我们感受到了她可怕的童年充满了混乱和恐惧,隐约感觉到她可能要被送到社会收容机构,并被终生禁闭。我们似乎从她那里体会到咿呀学语的经历,感觉到语感是一种几乎不可思议的力量,通过这种力量,她可以控制自己,与他人接触,与世界交往。我们和她一起重温她的学生时代――她完全不能理解或被其他孩子理解;她强烈地渴望交往,但又害怕交往;她奇怪的白日梦――一个神奇的机器,可以与她交往,给予她渴望的“拥抱”;而在某种程度上她可以完全控制这一机器:作为一位杰出的科学老师,她能够在所有这些奇怪的病理现象背后,认识到这个奇怪的学生不寻常的潜力,并引领她走上探索科学的道路。
即使我们不能完全明白,我们也可以分享葛兰汀对于牛的非凡的热情和理解。她如此着迷,促成了她逐渐成为世界知名的研究牛的心理和行为的专家。她同时又是牲畜屠宰设备和装置的发明者,以及人道对待动物的热情支持者[(她最初为这本书起的名字是《牛的视角》
( A Cow’s Eye View)]。我们大致了解到――这或许是最无法想象的――她对别人的思想感到困惑,她无法破译他们的表情和意图,可是她又决心科学和系统地研究他们,研究我们,研究我们的怪异的行为,仿佛(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是一位“火星上的人类学家”。
我们能感觉到这一切,尽管(或者部分是因为)坦普尔的写作朴实无华,令人感动,尽管她缺乏对谦虚和不谦虚的认知,尽管她无法逃避,也没有任何技巧。
将本书与《浮出水面:贴上孤独症标签》相比较是很有趣的。其间的10年,是葛兰汀日益被行业认可和成就颇丰的10年――她旅行、咨询、讲座不断,她的设备如今在全球的牲畜管理和畜栏中使用――她在孤独症研究领域里的权威地位在不断提升(她的一半讲座和出版物专注于此)。起初,写作对她来说并不容易,不是因为她缺乏语言能力,而是因为她缺乏对他人思想的想象,缺乏对听众与她不同这一事实的想象,且她的听众对她自己头脑中的经历、联想和背景信息并不知情。书中有一些奇怪的非连续的情节(比如,一些人物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被加入叙述中),随意提及读者不知道的事件,以及突然间话题发生了令人困惑的变化。认知心理学家认为,孤独症患者缺乏“心智理论”――对他人心智或其他心智状态的任何直接感知或想法――而这正是他们困难的核心所在。值得注意的是,坦普尔现在已经5 多岁了,在其作品出版后的10年里,她已能真正体会他人和他人的思想、情感和特质。如今,这一点已呈现在本书中,并赋予它一种温暖和色彩,而这在她早期的书中是很少见的。
的确,当我在1993年8月第一次见到坦普尔时,我发现她一开始非常“正常”(或者说非常善于模仿正常),以至于我很难意识到她患有孤独症。但在一起度过的一个周末,这一切都以无数种方式发生了。当我们去散步,她承认她从来没能“读懂”《罗密欧与朱丽叶》(“我从来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她被各种复杂的人类情感难住了(其中有一名男子,一个想恶意破坏其工作的同事:“我不得不学会起疑心,我不得不学习认知……我看不出他脸上嫉妒的表情。”)。
她反复提到《星际迷航》(Star Trek)中的机器人达塔,以及她如何将他视为一个“纯逻辑的存在”――但她又如何像他一样渴望成为人类。但是在过去的10年里,坦普尔有了很多人应有的特性。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幽默感,她甚至会耍一些小手段,这在孤独症患者身上是不可能的。因此,当她想给我看她设计的一家工厂时,她让我戴上安全帽,穿上工作服(“你现在看起来就像个检查卫生的工程师 !”),并兴高采烈地偷偷帮我通过安检。
我被她与牛的融洽关系、她对牛的深刻理解所打动(当她和它们在一起的时候,她那快乐、充满爱意的表情),但这也是她在许多社交场合陷入的巨大尴尬。当我们一起走的时候,我也被她似乎无法感受到一些最简单的情感所触动。“山很美,”她说,“但它们没有给我一种特别的感觉,那种你似乎很享受的感觉……你看着小溪,看着花儿,我知道你从中得到了多大的快乐,我却不能。”
在我离开之前,我们驱车前往机场,我被一种突如其来的道德和精神上的深度所震撼,我曾以为孤独症患者不会具备这些特质。坦普尔正开着车,突然她支吾了一下,哭着说:“我不想让我的思想随着我死去。我想做点什么……我想做点什么……我想知道我的生活有意义……我谈论的是我生命中最核心的东西。”
因此,在我与坦普尔相处的短短(但很充实的)几天里,我领悟到,尽管她的生活在许多方面是如此平淡和压抑,但是在另一些方面,她的生活很健康、有深度并反映了人类深切的奋斗精神。
现年47岁的坦普尔从未停止思考和探索自己的本性,她觉得自己的本性是典型的具象化和视觉化的(这有巨大的优势,也有可能伴随而来的是其弱点)。她觉得“形象思维”让她和牛有了一种特殊的融洽关系。她的思维方式,尽管在更高的层次上,与牛的思维方式相似――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用牛的眼睛看世界。因此,尽管坦普尔经常把自己的思想比作一台电脑,但她把自己、她自己的思维和情感方式归结为生物原因和器官原因。她大胆地将“感觉和孤独症”“情感和孤独症”“关系和孤独症”“天才和孤独症”及“宗教和孤独症”等章节和“与动物的联系”“理解动物的思想”等章节并列在一起。也许这看上去很奇怪――但对于坦普尔来说,很明显,从动物到精神世界,从牛科动物到超验主义者的体验,存在一个连续体。
她觉得,形象思维代表了一种感知、感觉、思考和存在的模式,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称之为“原始的”,但不是“病态的”。
坦普尔并没有把孤独症浪漫化,也没有轻描淡写地说,她的孤独症已经把她从社会的漩涡、快乐、回报、友谊中切断了多少,而这些对我们其他人来说可能定义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她对自己的存在和价值,以及孤独症是如何自相矛盾地促成这一结果的,有着一种强烈而积极的感觉。在最近的一次演讲中,她以这样一句话结束:“如果我能打响指意味着我不是自闭的,那我可不愿意,因为那样我就不是自己了。孤独症是我的一部分。”如果说坦普尔与我们大多数人截然不同,那么她的人性并没有因此而减少,而是以另一种方式体现了人性。《天生不同》最终是一种身份认同的研究,从中我们看到了最具天赋的孤独症患者“是谁”,而非“是什么”。这是一本深刻感人、引人入胜的书,因为它在我们的世界和她的世界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让我们得以窥见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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