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太阳鸟文学年选系列丛书,从1998年开始,已经连续出版了21年,其间经受了图书市场的检验,得到了读者的广泛认同与好评。
2019年1月出版的六卷年选本,作为年度盘点的佳文系列,仍将由著名学者王蒙出任主编,编委及各分卷主编皆为文学领域卓有建树的专家学者。他们不负读者厚望,将发表于2018年的原创作品精读、精选,力求将优秀的作品完整、客观、公正地呈现给读者。
随笔的选本,既关注文学的人性化阵颤,又关注当下触动中国人心灵的时代精神。
21年的坚持与努力,都是为给当代文学历史寻找准确的精神坐标与刻度;为正在走向良性循环的中国文学发展留下坚实有力的见证;更是替未来文化史家提供值得阅读和关注的优质版本。
说“天”(外一篇)
◎邵燕祥
将近一个月前,读到一篇驳王诚的文章,其中有“不知天高地厚”一语,一直萦回心中不去。以我有限的自然常识,地有多厚,是可测量的,天有多高,就难说,因为天没有边际。并不像白居易说的“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那是为了说人心险恶,拿天地当衬托,故极其说罢了。
天、地、人,是个三角关系,在人间世,放眼看,以人为主,天地只是人活动的空间,可称舞台,或今天人们爱说的“平台”。但经验告诉人们,个体的人是渺小的,相对于天地,只是沧海一粟,永恒中的一瞬,而天和地在时间流程中则是天长地久的。“与天地同寿”,只是人们的想象,是人们虚拟的颂词,比山呼万岁还玄乎:天地岂止万岁呢。
又是白居易,说“天长地久有时尽”,也只是为了烘托“此恨绵绵无绝期”。科学家承认,虽“天长地久”却终有尽期,但那也跟追溯地球以至宇宙的形成一样,是将长期延续下去的研究课题。
但不管作为人类的整体,还是个体的人,他或他们如何狂妄,自居地球的主人,但在中国人的观念上,却不能不承认,“天地人”里,其实天字是第一号。
最朴素的初民传说,中国(汉族、彝族等)的《创世纪》,讲盘古开天辟地,是盘古这个人(神化的巨人),将混沌中的天地分开,“清轻者上浮而为天”,这才有了天地之分。开天辟地者,开天即辟(也就是“开”)地,无地也就无天。“日月经天”,天为宇,即空间,且是无限的空间(宙是时间,也是无限的)。人生天地间,天地不但生人,还生万物。证明天地都是物质的存在。
这个天,不但从物理学的意义上,成了无远弗届和永恒的象征,而且,与“厚德载物”的地一起,成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道德示范。一个天道,一个地道——现在“地道”成了形容真诚无欺的日用俗语,曰“这个人办事、对人都很地道”“某某这一手太不地道了”。
自然科学还不发达的古代,人们对天地的认知,是从朴素的感觉开始的。人们仰望所及,青青者天,风云来去,这个天是“空”的,乃有“天空”一词(天空似是近代造词,可见直到近代,造词的人都只从直觉看天,以为它空无一物)。游牧民族说“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却也指明是“似”,天并非是像穹庐那样有一个可以触及的穹顶。
起初,不知多少年,这个天只是自然的存在。“皇天后土”的观念是有了皇帝和皇权之后才产生的。
后来人们发现天空不空,不但日月悬天,日照雨露是人和万物生命所必需,空气更是呼吸相通,不可须臾离开,连天上的月亮也与地下的潮汐遥相呼应,与此同时,异常的天时,形成世间的灾难,风暴雷殛,洪涝频仍,且不说上古的冰河时期,单是有史以来,水旱为灾,已不知造成几多饥荒,夺去了几多人命!
我们人类的祖先在自然力的威胁下屡战屡败(百千万年中当然也屡败屡战),于长久的世代相传的恐惧中产生了对自然神及其人格化(人格神)的敬畏。于是,据学者说,初民的传说中乃有大量神话出现。这就是我们在基督教《圣经》(新、旧约全书)中看到的若干古犹太的人、神故事,还有希腊神话和罗马神话中那些传说,以至《山海经》中的神异成分。这都可以看作宗教的心理起源。
当人们因骤然的悲喜或其他异常感受临身时,惊呼“啊,上帝”“啊,真主”,一听即知是基督徒或穆斯林。而听到“我的妈耶”“老天爷啊”,显然就是中国(中原、中土,所谓远东这一个不大不小的文化圈)里的声音,无论是痛彻肝肠的呼天抢地,还是念念有词的虔诚祷告,都是面对着“苍天在上”,认为冥冥中自有“天佑我民”的神明。无以名之,直呼为天。
既然相信我们头顶的其色青苍的天,是可以主宰我们祸福的一种神秘力量,那就是承认了天是有意志的。
天的意志,暗合了西哲所说的宇宙精神,绝对理性,成为一种非人身的、非人格化的,虚化了的“上帝”(后来在某种条件下,衍生出“天帝”之说)。
汉语中有“天”为词根的造词,我没有统计,少说怕也有成百之数。其中语义,有积极的,有消极的,也有中性的。随手举例:
天道,天意,说天行使其意志,并行赏罚;
天机(不可泄露),是说上苍也是暗箱操作,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们不分贵贱只能顺从;
未定之天,寓意一切概由天定,天定之前一切皆属悬而未决;
畏天命,畏大人,怎么办?乐天知命,比听天由命更“积极地被动”,是说天定即是命定,你要欣然从命,至少是随遇而安,说得不好听,即苟活——只求苟安于一时吧……
人们认定天道、天意、天命必须顺从,是以相信其符合人们自己的是非善恶的标准为前提的。
就是说,天所不容者,首先是逆天而行的,不合理的一切。天的意志不同于人间权力者的意志,而是合乎自然和人间事物的规律、规矩、法理……合乎自然之理,合乎社会之理,所谓天理人情,天理缘于人情,是天理与人情的统一。
天道、天意的范畴适用于各种领域,包括文学艺术“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天意管到了诗人诗作,甚至可据以评判诗的好坏了。
因知,“天”这个范畴,首先是哲学的,不仅是天文学的、物理学的,然后也是人类学的、社会学的、法学的、政治学的,总之,这是一个涵盖甚广,内涵外延接近无限的人文概念。
从常识的角度来看中国人的“天”,它既无预于宗教信仰,更与迷信无关。
以上云云,是从当下中国一般人主要是在口头表达中涉及的“天”引起的话题。我希望专家学者们就此有更深入的探讨。记得好像在五六十年代偶然看过围绕这个题目的谈论,但限于当时的学术环境,似乎充斥着唯心论、唯物论,主观唯心论、客观唯心论一类的大词,结果说不清是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还是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
当代的中国社会,没有所谓国教式的宗教。毋宁说是一个无神论的社会,又是个多神论的社会。
我小时候所在的汇文小学,原是美国基督教教会在中国办的学校。日本侵略者于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接管。敌伪统治下的学校唯一保留下来带有基督教色彩的遗物,是音乐教室内挂着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拓本。于是以为基督教在唐代就已流行于中国。后来才知道,这个碑不知为什么一刻好就埋在土里,直到明代才刨出来,还崭崭新呢。
而在明代以前一两千年间,中国社会的信仰空间,主要是儒、道、释三家的天下。在佛教进入中土之前,最具宗教形态的是道家,不是儒家。道家——道教所构建的“天国”,就是“上清宫”及相应的太上老君等神仙,都是青天、苍天的化身和代表。
儒家也以天为标榜,儒家的道统“天、地、君、亲、师”,更是以天为尊。孔夫子口说“天厌之,天厌之”,就宣告某种人物和现象不合天道,无异于判之以道德死刑。后来儒家所倡的“天人合一”,正是在尊天的前提下鼓励和规范符合天理人情的人的主观能动性,和人不得违天的从属性。
尊天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的社会舆论下,首先是历代皇帝自称天子,奉天承运,受命于天,来君临天下。他们所发的“大人之言”也成了跟“天命”并列的必须敬畏的金科玉律。连作为强盗的梁山好汉们(相对于闾巷乡村弱势百姓的江湖“强人”),也不得不打出“替天行道”的旗号,而弱势群体一方面把希望寄托在清官好官“青天大老爷”身上,一方面也以相信(迷信)“天道好还”(亦即“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作为自慰性的精神寄托。直到他们忍无可忍时,还会像明代民歌中那样,以祈祷的口吻呼吁:“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眼又花,杀人放火的享尽荣华,吃素念佛的活活饿煞。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
而在漫长的中国古代社会里,也有过微弱的不同的声音。如唐代诗人石曼卿,有一名句传诸后世,“天若有情天亦老”,他不承认天是有情的,不论是实指自在的天,还是作为象征的天,都是无情物,因此天是外在于人间社会的存在,其言外之意,应该是让人们不要期待天的赐佑和救赎(也许这是我们赋予这句诗的现代解读吧)。
还有一句传诵不绝的古训:“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所说的“作孽”,当然不同的人或有不同的指认,但对于“天”的“作孽”居然“可违”,这是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虽然意在警诫人们不要“自作孽”(也许这就是至今人们口头说的“作”吧),但毕竟道出了对“天”之所为也可以否定、否决,这真也是黑暗王国里的一线光明,把人们从宿命论的精神束缚下解脱出来。
至于见诸经典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以折中之论劝导人间的统治者要尊重百姓的意见,也带着朴素的民本主义的底色。而流传于民间口头的“人在做,天在看”,则分明带着警告的性质,其意若曰:我们在盯着你看!
这些只言片语,都是传统文化的碎片。
我对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都知之甚少,一知半解,妄议云云,姑且当作“聊天”“谈天”吧。
说故居
故居成为话题,多数是由于主人,不是一般的“古建”或什么“民国建筑”的缘故。不过,这里要说的是保留供参观的名人故居,却只限于文化人范围,政治人物的故居,不似成问题,也就不成其为话题,于兹不议。
从一本旧书里散落一片发黄的剪报,标题为《“钱氏故居”拆不拆?公堂上有话好好说》。没有注明年月,想来已成史事,随便聊聊,没有干预司法的嫌疑了。这个“钱氏故居”位于无锡市新街巷30号、32号,是建于1923年可称百年的钱绳武堂,由三进院组成的典型的江南民居,钱锺书家族的私产。说起来,我还记得门外那一带灰色的长墙。
怎么说我记得呢?我去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我曾到无锡参加一次关于散文杂文评奖的会,会外跟着同时与会的姜德明、舒展二兄前去探访钱锺书的旧居。最得意的是在这圈长墙里面找到了青年钱锺书和杨绛结婚的洞房。我们在一进房门处站好拍了一张照片。门边窗下书桌上还有一个小小笔架插着一支蘸水钢笔,一小瓶蘸水钢笔用的墨水,自然都不是旧物了;另有一个红色的行李提包,也许是钱杨夫妇当年用过,或是仿他们结婚当年所用,提包外面还有绣花朵朵,留着新婚的喜气。
那年回到北京,稍事休息,我就把这张照片寄给了钱杨夫妇,料他们离家多年,看了洞房现状或当会心一笑。
锺书先生复我一信,说“一九三五年赴欧后仅于一九四六年返故居一宿曾作一诗”,并把《还乡》一首抄示:
出郭青山解送迎,劫馀弥切近乡情。
故人不见多新冢,长物原无祗短檠。
重觅钓游嗟世换,惯经离乱觉家轻。
十年著处迷方了,又卧荒斋听柝声。
(原注:寇乱前报更旧俗未改)
001 序 说些选本内容以外的“闲话” 潘凯雄
001 说“天”(外一篇) 邵燕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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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 我想这就是人类的美德 余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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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3 茨威格和《陌生女人的来信》 麦 家
030 生命在别处 南 帆
035 在那《道德经》诞生的地方 张守仁
041 “百无一用是书生”(外一篇) 卜 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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