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歌于途
这是第一次游学。不仅是字面意义,也是真正于人本身的。
“看书或旅行,总要让灵魂或身体在路上。”细想,是这个意思了。
从来没有这样感受过一棵千年古树表皮的沉绿湿滑和氤氲的玄灵;从来没有这样感受过一处墓冢给人的静寂稳达和释放不止的那种难以言明的来自圣贤的温和;从来没有这样感受过一次海战带来的威压壮烈和让人痛定思痛的历史……我们在路上,都一起感受过了。
一
还很浮躁的中午,我们干脆地启程,记得火车上狭小却温馨的一间间“宿舍”,我想这样启程的十几个小时是有必要的,那充斥躁动也就情有可原了,当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忙活着,就已然感觉到充实了。一探头就看见五六个人在下铺挤作一团表情狰狞地盯着一个小电脑,隔一阵就发出魔性的笑声;过道里挤满了正看书或闲聊的人,几十条腿把过道隔成一块块友好的又很有意思的空间;到了饭点,一个个跋山涉水去冲泡面,香飘四溢,于是又引得一批懒人起身;各个小组有自己的讨论或准备,像开营组在六张床之间周旋,亮出独门童子功的只为一个“闽”。这样的一节车厢,气氛翻腾,乐趣更浓,当晚仍然热火朝天,第一天的激动,总是要的,好像这样的不稳,才是开启一项有些伟大的历程的关键。
二
还记得青色的天拢着一块闷湿带凉的福建特有的空气,我们踩着湿泞上车,随着天渐大白,到了朱熹故居。当时还傻着,直到站在“朱熹故居”大字前,都还没意识到,游学开始了。怀着突涌的敬意这样走了一圈,然后就逼着自己体会出什么。然后,我们来到了那棵独立的、很随和地搭着水面的古树,其实我再也不会忘记这千年老树了,我想它比那已没有人气的屋宅更加沾染炊烟,实实兜住了千年流淌的光阴,滤下的是一树苍绿,或许当年那位不谙世事的元晦,也眺望过同一片云雾缭绕的同一片山头,古木恒凉,中有空砥,走远些也还能看见古木顶冠垂枝很淡定地触着影子。
三
九曲溪,慕名已久,顾名思义有九曲。长溪流水裹青山,阳光直射下的水面更加通透翡碧。长长亭台下站着一队队的我们,从人群间隙已能看见一条条竹筏上橘色的身影了,周身全是雀跃,这样近地触水总是让人高兴的事,南方的水,总要神秘温婉些,更招人爱,也更让人期待,好像水本身,就是欣喜的东西了。很兴奋地“丁”字步上筏,坐下后套上救生衣,然后就被一股携湿带水的气味裹挟了,衣服有点长,总差点碰到嘴,衣服上点点黑迹,也让人讨厌不起来。筏动了,船工师傅很能侃,一路天南地北地聊,几十个梗让人不停开怀大笑,这山这水就是用来承接愉悦的,大笑声融进山水,也显得开达,也显得不那么吵了。水边一座座石山负着一个个风化的石窟让人无端就能感受到土水之间的契合和风石一次次绵柔却含有力量的相拥。溪水基本温柔,波波袅袅,像是苍天反回白水上,晕出天青色的水质,又像是流水拖着白云,把整个天空都纳入怀下。几处浅可见底,几处深至三十六米,船随波而动。水边大石岩壁上的点点坑坑,是竹杖一次次地敲点啄出来的,这样小巧可爱,但比之那些悬于壁顶的岁月催出的坑洞,不失分毫。
跌宕间的水流喷溅让人兴奋明媚,水珠迸溅到头上,带来一丝凉意,凤尾竹、送客松,这都是让人亲近的事物,碧水流淌在脚边,衬着黄紫成段的毛竹,船头站着师傅,提着握了十五年的杆子。他时而调侃时而朗笑的语音飘在他的眼里了。筏之间是不爱争的,但隔水看个同学显得格外有趣,我们靠山喊话,互相调笑,好像更热闹了,生生打破碧水流丹的静谧。还记得我们很是勇猛地超过两艘竹筏,然后在师傅让人信服的保证中,我们一个个站起来尝试着撑筏,青天下于是也融了我们的惊笑,船速慢下来了,悠闲地被我们的青涩架空着,我们很是英武地操控着五米竹杖,阳光背面打过来,在水面铺上一片,也拍在那个一脸得意蹲下抽烟的师傅肩上,他笑我们笨拙得不开窍,笑纹里的开爽都散在烟里了。碧天朗朗,不就是为衬此时一乐吗?撑筏是难的啊,竹竿底头顶着一根一指粗的铁针,想是用来撑在石中不致打滑。船尾的师傅又教我们技巧:要全杖拔出水面,垂直提着,再完全松手,任杆子自行溜下去,插实底后再往后一送,就得了。每个姑娘都试了一次,真不是很容易,我们劲儿小,每次竹竿插地时,杆子早就顺水滑成斜斜的一个角了,这时加上我们丁点的劲,也不顶什么用。于是很是随意的,我们被三艘船接连超过。
不知不觉中,绕过九个弯,就该下船了,这时候我们进了一处两岸拔翠的窄窄河道,很是舍不得的,我们贪婪地凝视每一棵竹子松树,看每一块石刻,真是不想离开啊,这样在她怀里徜徉,多自在呢?上岸,我们跟师傅挥别,他们还是很闲淡地笑着,招招手,一顶,就离岸了。我看他们的背影,仍然是草帽、雨鞋,戴得好好的,我发现后一艘船的师傅是位妇女,虽看着年纪不小了,但仍透着水赋予的专有秀气,所有师傅好像都有同一种沉浸的气质,仿佛活脱脱地被山水彻底包裹起来了,这种完全包裹是主动的,同时也是一种接受。师傅们的两件套一方面是为了防范,另一方面又能更好地接近自然——远离水沾湿鞋的黏腻,同时有一小片阴凉和一双无所阻碍的看美景的眼睛——字面意义上是一种拒绝,但是谁又能说这会挡住船夫与万物之间心的交流呢?这两样已经是最少的了,它们只是在不伤其他的基础上,温和地与自然架构桥梁,谁说水轻叩鞋面不算打招呼?谁说阳光对草帽上每丝纹理的抚摸不是一种示好?师傅自己也应是满足的。我总能看见他们对于九曲溪的熟稔:想他们常年流连在水上与每一根抚水的枝条做伴,与每一条往来游荡的鱼虾逗笑,他们在湿岩上留下昭告经过的深刻痕迹:竹杖顶出的洞是细长的,与那些风化的圆滑石洞不一样,但小洞虽然刻意,却是船夫对人文的一种致敬,能显得它可爱了——大自然是知道这些的,所以它从来不会误解他们。
筏行溪中,任一股倔强的水力推着,我想起每次一小处激流时总会溅起的白沫,我想起那时师傅们温柔的眼睛,我想起他们在竹筏眼前,往岸边有些角度的石上不轻地一点,“嗒”的一声,有点杀鸡儆猴的味道,这时候竹筏也会知了好歹,很听话地往反方向去了,然后行了三米,又不长记性地胡闹起来,整个漂旅,船夫就这样左一篙右一篙地,阻止筏子真的玩得忘本。
有时这样这种轻策也不能阻止它跃跃欲试的过火的玩闹,一处下倾的激流,水花在长藓的石头上一下打起千层,像是愣住了一般,筏子会直愣愣地从那儿冲下去,这时候的匡正手段就得讲策略了。往右使劲儿一抵,趁筏回心转意之际反手一支,处于再皮的水中也就翻不出风浪了,直溜溜地向前蹭着,一副不情愿的小表情。
毛竹载人,随风而下,由水而行,这时师傅“呼”地喷出一口浓白,在后头看着,烟乘空而上,跟云化在一起,像天接下来了一样,让人也会放松地天马行空,这时候脑子里就该乱乱的,乱想。水里总有船工师傅的影子,影子和人在举手投足之间交手相错,只让人叹个无缘,那也无所谓,能做个伴;山永远记得船夫的一举一动,甚至喜怒哀乐,他们的情绪是可以通过杵点的力度反映出来的,直接得很,山接收到后,默默存下,可能会闲暇时叹给白云;于是白云也开始注视着船夫,不自主地慢腾腾跟着筏子挪窝,悠闲地踱着方步——当自然的三个元素都如此宠爱这三千世界的一个人时,他能不比世俗中的人更爽利自在吗?大量的体力活先使他们疲惫,然后再使他们充满力量,但正是船夫这种倦怠中透着爽达,在自然里就能永远释放的自由,才能伴着白烟在天地之间,独悠悠地晃,才能让他们饱经沧桑的脸上总有一双如此清澈的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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