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南中文本科文学作品精选(第二辑)》:
长夏村墟风日清
又是一年中的长夏时节,窗外的世界被日光照得全是大片大片白,空调外置机嗡嗡发声,和聒噪的蝉鸣一起生发在仿若十分遥远的地方。
空调上下扫风,室内寒意阵阵。我披着针织外套坐在书桌前,望着加湿器呼出来的水雾,莫名想起故乡的夏天,也有雾岚般的细雨把门外的蛛网糁成白色。
故乡是一处小小的村落,不过几十户人家,人烟也不甚密集,星星点点地分布在起伏低缓的丘陵之间,我幼年居住的老屋正在其中,斑驳粉墙,青黑房瓦,还有红褪墨残的旧楹联,一并伫立成静默的模样。
老屋门前是半亩稻田,盛夏的山风热热地滚过,携起稻谷的清香便往远处去了,而后又有另一浪山风拍过来,连绵不断,像是在一遍一遍地吟诵着泰古歌谣。
从前我总爱卷起裤管,在田埂上奔跑跳跃,滚烫的浮土托起我稚嫩的脚掌,把我从一个着陆点送向另一个着陆点,直到我其中一只脚踏人溪水中。
那条小溪在老屋左侧蜿蜒了不知多少年日,自我记事始,外婆已经每夜披着一身月色在溪畔捣衣了,而溪水依旧澄澈沁凉,底下笨拙横行的青壳小蟹和圆润的鹅卵石在潋滟的波光里清晰可见,间或有细长的小水蛇倏忽掠过,引人尖叫。
溪的另一侧是土塬,对那时的我而言可谓高不可攀。六月蝉鸣时,它陡峭的斜壁上闲花野草葳蕤茂盛,蜻蜓蛱蝶翩跹飞掠,就像一块天然巨毯斜贴壁上,若有心找寻,能轻易地发现成串成串的紫红色小浆果。
我喜爱在午睡后跑来这处打发时间,双足浸在溪中,脸庞上花影拂动。我肆无忌惮地嚼着来历不明的野果,直到夕照在水面上熠熠生辉,才发现自己的嘴唇手指被染得与浆果同色。这种消暑方式带给了我许多无以名之的满足。
更多时候,我在老屋背后的鱼塘浅水处逗鱼儿玩。与溪水比起来,鱼塘的水稍显浑浊,有一股淡淡的腥臭,但我不觉反感。水面上漂浮着白萍红蓼,被风吹得忽东忽西,像在兜转于万丈红尘之中的人一样,聚散难由己。
鱼塘的东南角曾经长出一小片翠绿欲滴的莲叶,使我不由得想象起自己即将获得的意趣,诸如涉水采莲、卧剥莲蓬一类。可惜,还没到绽出菡萏,那片田田的荷叶便被家中长辈的几双辣手连根拔除,原因是莲花毫无用处。如今忆来,真要叹一句焚琴煮鹤。
我只分得清鲤鱼和草鲩,鲤鱼色艳,草鲩色灰。两种鱼的胆子都小得像针眼,稍有动响便如惊弓之鸟般藏匿起来,我日日前去探望,也不见跟我有半分亲熟,因此我吃起糖醋鲤鱼、清蒸草鲩来格外不客气。表哥说鲤鱼肉有毒,劝我少吃些,毒素由他一力承当,我也从未停杯投箸不能食。
关于故乡夏日的回忆,也并不都是欢欣的。
到了夜晚,四野垂黑,月亮游鱼般轻盈地穿过阔叶林,冷硬的月光被投掷在地上,溅起窸窣的荒凉气息。不远处的山脉就像蛰伏的巨兽,白牙獠獠脊背嶙峋,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吞噬大地,从它体内传出的兽鸣无异于哀恸鬼哭,令人寒毛倒立。这一幅涩黯帛面上的泼墨画,村里人家窗口里映出的烛光是它凄凄的留白。
为了消解这种可怖的气氛,我们一大家子搬出小方竹凳,煮一壶苦丁茶,乘着满天星辰的游光,摇起大蒲扇,聚在屋门口谈天说地。门口那半亩稻田像一潭阒寂的死水,幽绿的光点四处流窜,是萤火虫。
大多数时候,我们听外婆讲富有教育意义的故事,比如两兄弟智斗黑熊罴。有时表哥会神秘兮兮地转述他在学校里听到的鬼怪传闻,每逢此时我就喊外公念诗,因为表哥说自己一听古诗就头疼。
外公笑眯眯的像尊弥勒佛,弹着蒲扇的扇面,背张耒的《夏日》:“长夏村墟风日清,檐牙燕雀已生成……”表哥立马捂住耳朵,脸上写满痛楚,大家一下子快活地大笑开来,我则一边忧心表哥的头,一边大笑。长大之后,我方知道表哥是装来逗我们开心的。
老屋对面住的孙爷爷偶尔过来跟我们一起闲坐唠嗑,我们小一辈的听说他会唱戏,央着他给我们唱一段。外公给他斟上一碗晾凉了的茶,说,你就唱吧老孙头。我跟着起哄,唱吧唱吧老孙头。外婆拿蒲扇敲我一下,骂道,没大没小。孙爷爷拦下她的手,笑道,跟小娃娃计较什么。
清了清嗓,老孙头便捏起戏腔,唱《苏三起解》:“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大家听到这,连忙击掌喝彩。起初,我对这景况感到十分离奇:人家正哭惨呢,你们怎么倒叫起好来?往后逐渐习以为常,遂一同叫好。
老孙头有时会自己即兴编词唱。他唱“千里相思明月连”,我举头望明月;他唱“幽幽青山梦难还”,我抬眼眺山川;他唱“文章千古付笑谈”,我对这抽象的概念完全不知该做何反应,只好尴尬地望向他。
他摸摸我头顶的发旋,笑着说,孩子还小,听不懂呢。
对于每个夏夜例行夜话的尾声,我的印象几乎都是模糊的。我想,大抵是我已经睡意蒙咙地卧在外婆或母亲的怀里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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