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为人类忏悔》:
8月26日下午,我站在那泉边,注视着它流动的样子,久久说不出话。我们向那块小小的石碑献了哈达。大才旺说,他要在这里立一块像样的石碑,用藏汉两种文字写上“母亲泉”的字样。
大才旺告诉我们,雅拉部落的猎人们从来不滥杀无辜,他们只是在饿肚子的时候才去打猎。他们甚至没有真正的锅灶,烧茶煮肉时,竟把野牛皮当锅来用。为防止烧坏,他们还设计了一个独特的锅卡——那个锅卡以及那口锅在人类文明史上堪称一大创造发明——他们先在地上挖一个洞,洞分上下两层,上层摊放厚厚的野牛皮,下层则是灶火的门洞。每次烧茶做饭,要分几次进行,否则,就会烧坏牛皮。他说,那时的草原很干净,没有任何污染,更别提有垃圾了。他们所用的一切都源于大自然,但最终又还给了大自然。他们严格地遵循着作为自然之子所应遵循的全部准则。但是,后来一切都变了。他说,雅拉部落离开此地后,这里的灾难就没有停过。1956年时,整个草原上还下了一场红色的雪。那场雪一直下了很多天,红色的雪片满天飞舞,落在地上先是像血一样到处浸润弥漫,而后又一层层叠加厚积,天地之间,浩浩荡荡,一派红色苍茫。所有的眼睛里都落满了红雪,很久以后,人们的眼前还飘荡着红色的巨浪。就在那场红雪过后,草原像浸染过一样,竟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有人说,那是因为人们的眼睛被刺红了的缘故。但是,牧草从此就失去了原有的光泽。草原上的盐碱地就是从那以后出现的。说起这些,大才旺好像很惶恐。他长长地叹着气,然后又自言自语般地道出这样一句话:“我觉得草原的退化与那场红雪有关。这世界可能快到头了。”他认为,现在的世界可能正处在一个令人恐惧和不安的年代,上面的天和下面的地,以及中间的人都在变恶,恶是一切灾难的源头。天上开始下红雪起沙尘暴了,地上草原退化,万物消失,中间的人类道德尽失。这三者互为因果成为一个更大的恶因从而导致更大的恶果。这是不祥之兆。
这是一个普通牧人对我们的告诫。听完这些话之后,他在我心里已然是一位圣哲,他思想智慧的光芒足以穿透所有的时空和心灵。
但是,很显然,他还得像一个普通牧人一样的活着,至少他不能生活在纯粹的思想里,即使那思想让他时时处在一种煎熬之中。因为,日子还得过下去,即使它已经到了尽头。所以,前一年,他家也搭了一座牲畜暖棚,在暖棚旁边还盖了两间房子让儿子和儿媳住着。他和老伴及孙女们仍旧住在帐篷里面。他不习惯住到房子里,总觉得那样不安全,好像那屋顶随时会塌下来。他也不习惯将牛羊圈到暖棚里,虽然建起了暖棚,但却一直那么空着,里面堆放着一年里所剪的羊毛和其他一些杂物。我们住在他家的那几天里就睡在那羊圈里,那些羊毛就成了我们厚厚的褥子,上面再铺上一大块帆布——那是一顶活动帐篷的一半,另一半折过来就当被子盖了。这样睡在里面,晚上就很温暖了。睡在那羊圈里时,我就想起我出生的那个羊圈、那个夜晚、那个小山村。睡在大才旺家的羊圈里就能望见天上的星星,那星星又让我想起了童年仰望夜空的那些日子。就那么一路想来时,梦乡就越来越迫近了。
有天早上,我醒得很早,就起来看早晨的大草原。当我推开那羊圈的小门时,眼前的景色就像梦境。一道长长绵延的云雾,白茫茫一层,从东南侧的山脚下一直伸向西北面的河谷滩地,像一条洁白的哈达那么飘荡着。而青葱那拉——那条蹲着的黑狗却在云雾之上高昂着它的头颅,望着远方。远方,它的情人卓玛依则也在云雾缭绕中飘飘欲仙。而它的父亲尕洼拉则大山却从西边的天际里注视着它们。传说,自从它在最后一次去幽会卓玛依则的途中将一只靴子不慎掉进君曲河中之后,它就一直蹲在那里,守望着卓玛依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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