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书疑义举例补
幼读德清俞氏书,至《古书疑义举例》,叹为绝作。以为载籍之中,奥言隐词,解者纷歧,惟约举其例,以治群书,庶疑文冰释,盖发古今未有之奇也。近治小学,窃师其例,于俞书所未备者,得义数十条,以补俞书之缺。续貂之讥,讵能免乎!
两字并列系双声叠韵之字而后人分析解之之例
王氏怀祖曰:“《大疋·民劳》篇:无纵诡随,以谨无良。诡,古读如果,随古读若。《毛传》云:诡随,诡人之善随人之恶者。按:诡随,叠韵字,不得分训。诡随,即无良者,盖谓谲诈欺谩之人也。”案:王说甚确。诡随,即《方言》之鬼。《毛传》分训为二义,失之。
《荀子·修身》篇云:“倚魁之行,非不难也。”杨倞注云:“倚,奇也;魁,大也。”案:倚魁,即诡随之倒文,乃叠韵字之表象者也。杨注分训,失之。
《左氏传》昭公二十九年云:“郁湮不育。”贾逵注云:“郁,滞也;湮,塞也。”案:郁湮,即郁伊之转音。《后汉书·崔寔传》云:“志士郁伊于下。”章怀注云:“不申之貌。”是“郁伊”即“郁湮”也。又,“郁伊”之音转为“郁邑”。《楚辞·离骚经》云:“曾歔欷余郁邑兮。”王逸注云:“郁邑,忧也。”均与《左传》之“郁湮”同意。“郁湮”二字为双声,且系表象之词,以滞塞之义训之,固亦可通,惟不当分训某字为滞,某字为塞耳。贾说失之。
《诗·关雎》篇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毛传》云:“善心曰窈,善容曰窕。”案:窈窕二字,乃叠韵字之表象者也。以善心善容分训之,未免迂拘。《毛传》解诗,类此者甚多,学者不必笃信也。
两字并列均为表象之词而后人望文生训之例
扬雄《方言》云:“娥,好也。秦曰娥,宋、魏之间谓之,秦晋之间,凡好而轻者谓之娥,自关而东,河济之间谓之媌。”郭注云:“今关西亦呼好为媌。”又,《说文》云:“媌,目里好也。”《列子·周穆王》篇云:“简郑、卫之处子,娥媌靡曼者。”张湛注云:“娥媌,姣好也。”是娥媌二字,为形容貌美之词。《诗·卫风·硕人》云:“螓首娥眉。”娥眉螓首,非并列之词也。娥眉二字,即系娥媌之异文,眉媌又一声之转,所以形容女首之美也。《楚辞·离骚经》云:“众女嫉予之蛾眉兮。”蛾或作娥,王逸注,训为好貌,则亦以娥猫之义解蛾眉矣。又景差《大招》云“蛾眉曼兮”,扬雄赋云“虙妃曾不得施其蛾眉”,均与《离骚经》蛾眉之义同。至于魏晋之时,始以眉为眉目之眉。如晋陆士衡诗云:“美目扬玉泽,蛾眉象翠翰。”以眉对目,而眉媌通转之义亡矣。若唐颜师古注《汉书》,谓眉形有若蚕蛾,故曰蛾眉,则并不知蛾眉之通假,可谓望文生训者矣。近人多从其义,失之。
《大戴礼·文王官人》篇云:“畸鬼者不仁。”畸鬼者,即《荀子》之“倚魁”。亦即《诗·大雅》“诡随”之倒文也。畸鬼二字,系表象之词,而卢辩注云:“恃祷祠而不自修。”则以鬼为鬼神之鬼,可谓望文生训矣。
《荀子·富国》篇云:“虽为之逢蒙视。”杨倞注云:“逢蒙,古之善射者,言如善射者之视物,微眇不敢正视也。”郝氏兰皋曰:“逢蒙,叠韵,古或无正字。”王氏怀祖曰:“逢蒙视,微视也,即《淮南》之笼蒙,《新书》之风虻。”案:王氏之说是也。据扬雄《方言》以小雀谓之蔑雀,《荀子·劝学》篇作蒙鸠,《大戴礼》作鸠。是蒙、二字均有细义。逢蒙二字亦犹是也。善射之人名逢蒙,或系以察及细微得名,然决不可以善射之逢蒙解荀子之逢蒙视。杨注之说近于望文生训,宜郝、王之斥其非也。
二义相反而一字之中兼具其义之例
《方言》云:“苦,快也。”郭注云:“苦而曰快者,犹以臭为香、以乱为治、以徂为存。”此训义之反复用之是也。
《方言》云:“郁,悠思也。”郭注云:“犹郁陶也。”《孟子》云:“郁陶思君尔。”是郁陶为忧思之义。郁陶即郁悠,悠转为繇,又转为邑。王逸《楚辞注》云:“郁邑,忧也。”故《尔雅》训繇为忧,《广雅》亦训陶为优,是郁、陶、繇三字俱有忧字之义。而《尔雅》又云:“郁、陶、繇,喜也。”《礼记·檀弓下》云:“人喜则斯陶。”郑注云:“陶,郁陶也。”《乐纬·稽耀嘉》云:《唐类函》引。“酌酒郁摇。”注云:“喜悦也,郁摇即郁繇。”是郁、陶、繇三字又俱有喜字之义。盖忧、喜皆生于思,故郁、陶、繇三字均兼有忧、喜二义也。
《礼记·乐记》篇云:“外貌斯须不庄不敬,则易慢之心人之矣。”易慢二字,倒文则曰慢易。《乐记》又云:“望其容貌而民不生慢易也。”慢易即怠忽,与畏惧相反。而《方言》云:“谩台,惧也。”谩台即慢怠,与慢易同,而又为畏惧之意,与慢易相反。盖怠忽谓之慢易,畏亦谓之谩台也。
《周书·谥法解》:“中情见貌曰穆。”是穆有诚信之义。《方言》:穆,信也,穆与睦同。《广雅》:睦,信也。穆与缪同。《尚书·金縢》篇“穆卜”,《史记·鲁世家》则作“缪”。《集解》引徐广曰:“古书穆多作缪。”而蔡邕《独断》曰:“名实过爽为缪。”是诚信谓之穆,而《尔雅》:“介,大也。”《方言》、《说文》:“,大也。”故大圭谓之玠圭《说文》,是介训为大。而《易经·豫卦》:“介于石。”马本作“扴”,注云:“扴,触小石声。”虞注亦云:“介,纤也。”《周礼·司市》:“莅于介次。”郑注云:“介次,市亭之属别小者也。”而芥为小草,《庄子》释文。则介字又有小义。是介字兼有大小二义也。字有异训,类此者甚多。
而《庄子·外物》篇曰:“守鲵鲋。”释文引李逵注云:“鲵鲋皆小鱼。”是鱼之大者谓之鲵,小者亦谓之鲵也。
而《山海经·中山经》云:“尸山,其兽多麖。”郭注云:“似鹿而小。”《汉书·地理志》云:“地多麈麖。”颜注亦云:“麖似鹿而小者。”与郭注同。是兽之大者谓之麖,其小者亦谓之麖也。
《左传》昭元年:“五降之后,不容弹矣。”《后汉书·李固传》:“而容不尽乎?”容,即可义。又《后汉书·杨秉传》“容可近乎”,《三国志·辛毗传》“容得已乎”,容与庸通,又训为岂。是“可”义为“容”,“岂可”之义亦为“容”也。
一”为决定之词,而《论语》“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又为或词。
颇”为略少之词,如《叔孙通传》“愿颇采古礼”,《王莽传》“略颇稍给”是。而《汉书·灌夫传》所言“灌夫颇不雠”又为多词。刘淇说。
宜”为应合之词。如《诗·大雅》“宜民宜人”是也。而《孟子》“宜若可为也”,则“宜”为“计而未定”之词。盖应合为宜,计而未定亦或用宜。
岂”为屏绝之词。而《汉书·丙吉传》“愿将军详大议,参以蓍龟,岂宜褒显,先使人侍”,则为或可之词。盖“不可”为岂,“或可”亦为岂。
苟”为诚词。如《论语》“苟志于仁”,朱注曰:“诚也。”又为粗且之词。《诗》“苟亦无然”,郑笺云:“且也。”
诚”为实词。如《孟子》“是诚何心哉”是也。又为未定之词,如《史记·秦本纪》“诚得立”是也。
始”谓之“原”,如原来是。“再”亦谓之原,如原蚕、原筮、原庙是。《尔雅》“原,再也”,亦其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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