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意义及人生中的境界
人生的四种境界
人生有意义吗?对于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人生是有意义的”,但人生的意义常因个人的见解不同,而各有差异。一件事物的意义,各人所说可以不同,其所说的不同,乃因各人对此事的了解不同,人对于宇宙人生的了解程度可有不同,因此宇宙人生对于人的意义亦有不同。宇宙人生对于人所有的某种不同的意义,即构成人所有的某种境界。
人生中的境界可分为四种: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现叙述于下:
※自然境界
其特征是在此境界中底人,其行为是顺着他的才能或顺着他底习惯与社会风俗去做。既无明了的目的,也不明了所做的各种意义,小孩吃奶和原始人类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都是属于自然境界,普通人的境界也是如此。
※功利境界
其特征是在此境界中底人,其行为是以追求个人的利益为目的,其与自然境界不同之处是自然境界底人其行为无目的也不明白意义,功利境界的人他的行为确定的目的且能明白它的意义。这两种境界,都是普通一般人所有的。
※道德境界
其特征是在此境界中的人,其行为是行义的。所谓义与利,并非各不相关,二者表面相反,实则相需相成。二者的真正分别,应该是求个人之利者为利,求社会之利者为义,亦即程伊川所说:“义与利之别,即公与私之别。”道德境界中的人,其所作为皆能为社会谋利益,古今贤人及英雄便是已达到道德境界的。
※天地境界
其特征是在此境界中的人其行为是事天的。换言之,我的身躯虽不过七尺,但其精神充塞于天地之间,其事业不仅贡献于社会,更能贡献于宇宙,而“与天地比寿,与日月同光”。唯大圣大贤乃能达到这个境界。
以上四种境界,各有高低不同。某种境界所需的知识程度高,则境界亦高;所需知识低,则境界亦低。故自然境界为最低,功利境界较高,道德境界更高,天地境界最高。因境界有高低,所以人所实际享受的一部分世界也有大小,一个人所能享受的世界的大小,以其所能感觉的和所能认识的范围的大小为限。就感觉而论,各人所能享受的世界很少差别,食前方丈与蔬食箪饮,并无多大的不同。若以认识了解而论,各人所享受的世界差别很大:如自然境界的人和天地境界的人认识不同,了解不同,因而这两种人所享受的世界,亦有很大的悬殊。四种境界,不仅有高低之分,还有久暂之别。因为人的心理复杂,有的人已达到某种境界,但因心理变化,不能常住于此境界中。作恶的人属于功利境界,有时因良心发现,做一点好事,在良心发现这一刹那间,他就入了道德境界,因未经过特别修养功夫,不能常住于道德境界中,过了一会以后,又回复到功利境界。若有人能常住在道德境界中,便是贤人,能常住在天地境界中,便是圣人。
四种境界就其高低的层次看,由低而高,表示一种发展。前二者是自然的礼物,不需要特别功夫,一般人都可以达到。后二者是精神的创造,必须经过特别修养的功夫,才能达到。道德境界中的人是贤人,天地境界中的人是圣人,两种境界可算是圣关贤域。圣贤虽和众人不同,但他达到道德和天地境界,不必做一些标新立异的特别事。他所做的事其实还是普通人能做的事,不过他的认识比一般人高而深,故任何事对他都能发生特殊意义,此即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
人生的意义
何谓“意义”?意义发生于自觉及了解。任何事物,如果我们对它能够了解,便有意义;否则便无意义。了解越多,越有意义,了解得少,便没有多大的意义。何谓“自觉”?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一种事情,便是自觉。人类与禽兽所不同的地方,就是人类能够了解,能够自觉,而禽兽则否。譬如喝水吧,我们晓得自己在喝水,并且知道喝水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兽类喝水的时候,它却不晓得它在喝水,而且不明白喝水是什么一回事,兽类的喝水,常常是出于一种本能。
对于任何事物,每个人了解的程度不一定相同,然而兽类对于事物,却谈不到什么了解。例如我们在礼堂演讲,忽然跑进了一条狗,狗只看见一堆东西,坐在那里,它不了解这就是演讲,因为它不了解演讲,所以我们的演讲,对于它便毫无意义。又如逃警报的时候,街上的狗每每跟着人们乱跑,它们对于逃警报,根本就不懂得是一回什么事,不过跟着人们跑跑而已。可是逃警报的人却各有各的了解,有的懂得为什么会有警报,有的懂得为什么敌人会打我们,有的却不能完全了解这些道理。
同样的,假如我们能够了解人生,人生便有意义,倘使我们不能了解人生,人生便无意义。各个人对于人生的了解多不相同,因此,人生的境界,便有分别。境界的不同,是由于认识的互异。
这,有如旅行游山一样,地质学家与诗人虽同往游山,可是地质学家的观感和诗人的观感,却大不相同。
我前面讲过,人生的境界,大体上可分为四类:
自然境界:最低级的,了解的程度最少,这一类人,大半是“顺才”或“顺习”。
功利境界:较高级的,需要进一层的了解。
道德境界:更高级的,需要更高深的理解。
天地境界:最高的境界,需要最彻底的了解。
在自然境界中的人,不论干什么事情,不是依照社会习惯,便是依照其本性去做。他们从来未曾了解做某种事情的意义,往好处说,这就是“天真烂漫”,往差处说便是“糊里糊涂”。他们既不懂得为什么要这样做,又不明白做某种事情有什么意义,所以他们可说没有自觉。有时他们纵然是整天笑嘻嘻,可是却不自觉快乐。这,有如天真的婴孩,他虽然笑逐颜开,可是却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快乐,两种情况,完全相同。这一类人,对于“生”、“死”皆不了解,而且亦没有“我”的观念。
功利境界中的人,对于人生的了解,比较进了一步,他们有“我”的观念;不论做什么事,都是为着功利,为着自己的利益打算。这一批人,大抵贪生怕死。有时他们亦会为社会服务,为国家做点事,可是他们做事的动机,是想换取更高的代价,表面上,他们虽在服务,但其最后的目的还是为着小我。
在道德境界中的人,不论所做何事,皆以服务社会为目的。这一类人既不贪生,又不怕死。他们晓得除“我”以外,上面还有一个社会,一个全体。他们了解个人是社会的一部分,个人与社会是部分与全体的关系。就普通常识来说,部分的存在似乎先于全体,可是从哲学来说,应该先有全体,然后始有个体。例如房子中的支“柱”,是有了房子以后,始有所谓“柱”,假使没有房子,则柱不成为柱,它只是一件大木料而已。同样,人类在有了人伦的关系以后,始有所谓“人”,如没有人伦关系,则人便不成为人,只是一团血肉。不错,在没有社会组织以前,每个人确已先具有一团肉,可是我们之成为人,却因为是有了社会组织的缘故。道德境界的人,很清楚的了解这一点。
天地境界中的人,一切皆以服务宇宙为目的。他们对于生死的见解:既无所谓生,复无所谓死;他们认为在社会之上,尚有一个更高的全体一一宇宙。科学家的所谓宇宙,系指天体,太阳系及天河等,哲学家的所谓宇宙,系指一切,所以宇宙之外,不会有其它的东西,我人绝对不能离开宇宙而存在。天地境界的人能够彻底了解这些道理,所以他们所做的事,便是为宇宙服务。
中国的所谓“圣贤”,应该有一个分别。“贤”是指道德境界的人,“圣”是指天地境界的人。至于一般的芸芸众生,不是属于自然境界,便属于功利境界。要达到自然境界或功利境界非常容易,要想进入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却需要努力,只有努力,才能了解。究竟要怎样做,才算是为宇宙服务呢?为宇宙服务所做的事,绝对不是什么离奇特别的事,与为社会服务而做的事,并无二致。不过所做的事虽然一样,了解的程度不同,其境界就不同了。
我曾经看见一个文字学的教授,在指责一个粗识文字的老百姓,说他写了一个别字。那一个别字,本来可以当做古字的假借,所以当时我便代那写字的人辩护,结果,那位文字学教授这样的回答我:“这一个字如果是我写的,就是假借,出自一个粗识文字的人的手笔,便是别字。”这一段话很值得寻味,这就是说,做同样的事情,因为了解程度互异,可以有不同的境界。
再举一例:同样是大学教授,因为了解不同,亦有几种不同的境界:属于自然境界的,他们留学回来以后,有人请他教课,他便莫名其妙的当起教授来,什么叫做教育,他毫不理会。有些教授则属于功利境界,他们所以跑去当教授,是为着提高声望,以便将来做官,可以铨叙较高的职位。另外有些教授则属于道德境界,因为他们具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怀抱。有些教授则系天地境界,他们执教的目的,是为欲“得宇宙天才而教育之”。在客观上,这四种教授所做的事情是一样的,可是因为了解的程度不同,其境界自有差别。
《中庸》有两句话,说圣人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与天地参”。所谓“赞天地之化育”并不是帮助天地刮风或下雨,“化育”是什么?能够在天地间生长的都是化育,能够了解这一点,则我们的生活行动,都可以说是“赞天地之化育”,如果不明白这一点,那么我们的生活行动,只能说是为“天地所化育”。所谓圣人,他能够了解天地的化育,所以始能顶天立地,与天地参。草木无知(不懂化育的原理),所以草木只能为天地所化育。
由此看来,做圣人可以说很容易,亦可以说很难,圣人固然可以干出特别的事来,但并不是干出特别的事,始能成为圣人。所谓“迷则为凡,悟则为圣”,就是指做圣人的容易,人人可为圣贤,其原因亦在于此。
总而言之,所谓人生的意义,全凭我们对于人生的了解。
冯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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