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一本全新解读红楼之作。分为“人物”和“事件”。人物篇:从人物性格、处境、故事情节等方面着手分析,结合事件揭示红楼人物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既合情合理又深刻生动。事件篇:以《红楼梦》中大大小小的事件为切入点,另辟蹊径深入故事夹层和内层。在微小细节中咂摸人物心态、品读名著趣味,解读那些易被忽略的情节。
贾母:我的寂寞谁能懂?
一向把富贵看得云淡风轻的老太太忽然在第四十回里问了刘姥姥一句:“这园子好不好?”刘姥姥赶紧念佛:“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时常闲了,大家都说,怎么得也到画儿上去逛逛。想着那个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里有这个真地方呢。谁知我今儿进这园一瞧,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这些话贾母听着非常受用。受用什么呢?一个富贵了一辈子的老年妇人向乡下贫婆子显摆吗?贾母还不至于这么浅薄。
她生在大家族,长在大家族,又嫁在大家族,富贵伴随了她几乎一生,绝不是外表穿金戴银,骨子里什么都不懂的土豪。有钱人都可以称为富人,但贵这个字却不是人人撑得起来的。人人说王熙凤没有不经过不见过的。可凤姐那一回提到自己稀罕的什么似的纱罗:“颜色又鲜,纱又轻软,我竟没见过这样的。拿了两匹出来,作两床棉纱被,想来一定是好的。”想不到的是,老太太是准备拿这“软烟罗”给黛玉糊窗户的。一旁的刘姥姥心疼得直咂舌:“我们想它做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子,岂不可惜?”贾母轻轻一笑,分派得干净利落:都取出来,把天青色的做一个帐子自己挂,用银红的给外孙女糊窗纱,再送刘姥姥两匹,剩下的做些背心子给丫头们穿。这正是大家族风范。东西再好也是给人用的,尽其所用方不辜负好物,“白收着霉坏了”才真正是可惜。
见宝钗住的蘅芜苑“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老太太的生活情趣不答应了,说:“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接着送了宝钗三件古董:石头盆景儿、纱桌屏和墨烟冻石鼎。大气中透着雅致,绝不喧嚣媚俗,如大师的山水画。这种不凡的品位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得来的。
家族中数贾母辈分最高,地位最尊,她是一大家子的老寿星、老祖宗。有时都不用亲自出场,“老太太”三个字就如尚方宝剑。宝玉被政老爹打,王夫人在边儿上看着半句也不敢劝,怎么办呢?木头一样的王夫人也知道哪张王牌效力大:“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果然,一搬出“老太太”的名号来,棍棒消于无形。
过年时,两个孙子媳妇斗嘴。尤氏说:“每年都不肯赏些体面用过晚饭过去,果然我们就不及凤丫头不成?”凤姐觉得面上甚是有光,拉着老太太得意扬扬地回敬她:“老祖宗快走,咱们家去吃饭,别理她。”虽是妯娌间的玩笑,也能看出老祖宗“家神菩萨”一样的地位。
就这么被人哄着捧着敬着的老寿星,满脸散发的都是天伦之乐的神色,为什么张道士的一句话她就hold不住了呢?
那日在清虚观,荣国公的替身张道士奉承得有些过了,他指着宝玉说:“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贾母听了“由不得满面泪痕”。其时荣国公早已过世多年,她也早习惯了眼前儿孙满堂的日子,可是有些时候,触动人心的不是对哪一个人的怀念,而是对那些时光的眷恋。所以她会指着湘云说:“我像她这么大的时节,也有一班小戏……”偶尔也对着亲戚回忆:“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作什么‘枕霞阁’。”那些斑驳零散的记忆中,存着她不曾残缺的生活。那时候的她日日欢乐,从不知寂寞为何种滋味。更不用夏月里非要拉着宝钗姐妹去看戏,不许人家嫌热:“你也去,连你母亲也去。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冬日里又瞒着众人偷偷跑去芦雪庵追年轻人们的脚印,赏那枝“好俊的红梅”。
贾母:我的寂寞谁能懂?王熙凤曾开玩笑说要陪着老祖宗活到一千岁,贾母笑了:“众人都死了,单剩下咱们两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说的是实话。老一辈人中,贾母无疑是长寿的。连侄子贾敬都走在了她的前面。虽然还有几个老妯娌未曾过世,可生活环境不同,心态就难免不同。她们怎能和老祖宗聊到一块儿呢?
凤姐一辈中,妯娌也不少,却只有一个尤氏能勉强入她的眼,就这一个入眼的还得时不时无条件接受她的调笑。茗烟在大闹学堂时曾提到一个“璜大奶奶”,这人也是凤姐、尤氏一辈的妯娌。可这位璜大奶奶经奴才嘴里说出来的却十分不堪:“只会打旋磨子,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这样的人除了有目的地阿谀奉承,怎会有知心话对你说?贾母尚存的那些妯娌中,未必没几个“璜大奶奶”,除了接受她们那仰视的目光,有什么可聊的?她和这些老妯娌的交集只存在于过年时一起祭祭祖,陪着她们吃一杯茶,再闲话两三句,“便命看轿”——这种应酬式的聚会,实在是一年一次也嫌多。还不如和赖嬷嬷之类的老仆人聊两句来得痛快。
老太太在这样“高处不胜寒”的岁月里待久了,没想到能遇见一个偶然进府里来的同龄人刘姥姥。可喜这刘姥姥“虽是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也是个不凡的老太太,正是投缘人。她拉着人家不放,兴致勃勃地领着刘姥姥逛园子,吃饭时命人“把那一张小楠木桌子抬过来,让刘亲家近我这边坐着”。分外亲热!刘姥姥的待遇几乎是全部来荣国府串门子的人里面最高的。除了皇亲国戚来了老太太必须陪着,一般的亲戚她早就不会了。只说和刘姥姥性质相似的邢岫烟一家吧,来到这里也是指望着“治房舍,帮盘缠”的,贾母见了,只和邢夫人说了句:“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神情淡淡的,态度懒懒的,完全看不出丝毫热情。连江南甄家来了人,也不过闲聊两句是那么个意思就得了,却唯独对一个乡屯里的贫穷老太婆亲热得不得了,只是“惜老怜贫”吗?不全是。她实在是太想找一个年岁相当,又可以畅意闲聊的人和她一起欣赏这日日重复的“良辰美景”了。
说起来,刘姥姥算不得是贾府的什么“亲家”。不过因刘姥姥的女婿王家“祖上曾做过一个小小的官儿,昔年曾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势力便连了宗,认作侄儿。”实则一点亲戚关系也没有。也恰恰因为如此,可以让贾母和刘姥姥这两个贫富相差悬殊的老婆婆相处起来皆毫无压力。刘姥姥可以恣意扮丑,说个“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也丝毫丢不到王夫人和凤姐的人,贾母更可以开怀大笑,不必考虑儿媳孙媳会尴尬。只有在她面前,老太太才能找到一种“老姊妹”的感觉,她一口一个“老亲家”地叫着,虽然明知这不是真正的亲家,也许她更想叫上一句“老姐姐”吧?却又担心会一不小心破坏了这好不容易得到的畅快氛围。
为了让“老亲家”玩儿好,荣国府至高无上的老祖宗甘愿当起导游的角色,领着她在园子里看花看水,行酒令抹骨牌,像个忘了回家的孩子那样高兴。凤姐告诉刘姥姥:“(老太太)从来没像昨儿高兴。往常也进园子逛去,不过到一二处坐坐就回来了。昨儿因为你在这里,要叫你逛逛,一个园子倒走了多半个。”刘姥姥千恩万谢:“虽住了两三天,日子却不多,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了。”这两三日的相处,刘姥姥满怀感激,其实老太太又何尝不是?
可惜刘姥姥还是要回家去的,去过她粗茶淡饭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贫穷却丰满的日子。老太太呢,也一如往昔。“不过嚼得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不然又能如何呢?她的日子天天笑着过:抹骨牌、行酒令、赏月、听戏……样样少不了她。人人都说老太太好热闹,玩起来比年轻人兴致还高,其实,她无非是害怕寂寞的时光罢了。
上篇:“梦”中人
贾母:我的寂寞谁能懂?/3
妙玉:清高的底色是自卑/8
湘云:寒塘鹤,只影向谁边?/14
元春:担了繁华,吞了寂寞/19
探春:因为清醒,所以悲伤/24
邢岫烟:因芬芳而美丽/29
宝钗:她从不提修行/32
王熙凤:强势女人忽略了什么?/38
尤二姐:豪门一梦醒来迟/43
尤三姐:“情小妹”岂止死于情?/49
晴雯:一株恣意开花的野桃树/54
平儿:尽着忠心,待着凄凉/58
袭人:可当得起一个“贤”字?/63
金钏:“金簪子”为何掉到井里头?/70
芳官:轻狂尽头是凄凉/76
小红:逆境如尘,我将它踩在脚下/82
春燕:小丫头有大智慧/85
贾芸:你吃的苦,会铺成脚下的路/89
下篇:书中事
无价宝珠为何变成“鱼眼睛”?/97
如果贾珠还在/102
鸳鸯为何远着宝玉?/108
那些黛玉的“影子”们/113
四季美人图/119
绣春囊,大厦将倾的前兆/127
张道士为何给宝玉提亲?/132
“宝玉命中不该早娶”只是个幌子/136
宝钗愿做“宝二奶奶”吗?/142
“绣春囊”中的误会/148
钗黛相加,是互补的人生/154
当“横竖是在一处”落了空/159
“养小叔子的”究竟是谁?/164
石呆子的扇子是块“试金石”/169
贾雨村:那年路过智通寺/173
宝玉挨打,青春的分水岭/176
不显山不露水的管理人才/181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的另一面/186
“好狠心的嫂子!”/190
宝二爷最喜欢哪个丫头/196
三个“二木头”/202
怡红院背人处那些故事/207
红楼梦中的“帮闲”/211
从细微处看贾府败落之源/218
那一场“占花名”/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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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近文本,贴近心灵
——读林梅朵《我见红楼多妩媚》朱萍
文学是人学。对文学尤其小说作品的解读,尤其需要关注书中的人物形象。但对同一部文学作品,每个人的关注角度和领悟程度又都不同。“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同样,每个读者心中都有一部自己的《红楼梦》。所以,自从《红楼梦》诞生以来,各类解读、评析、研究文章层出不穷,甚至相互攻忤。
《红楼梦》是小说。从文体本源上说,小说的产生原为消遣。故在某种意义上,单纯的文本细读,以及由此引发的人生领悟,反倒更符合小说的本质和传播规律,也更符合小说作者的写作目的。自20世纪以来,《红楼梦》进入学术领域,成为被赋予微言大义的高文典册,但立足于文本细读的《红楼梦》赏析性文章,也一直不绝如缕。本书对《红楼梦》的解读贴近文本、贴近心灵、贴近事理,即使专业学者读来也不无裨益。
听梅朵说过她阅读《红楼梦》的经历和感受:“自2007年买《红楼梦》,正好十年了,不知什么原因,就是喜欢。觉得红楼中的人物没有不可怜的,拿起红楼就有一种众生皆苦的滋味。”明代万历年间《金瓶梅词话》东吴弄珠客《序》中说:“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中更进一步说:“慈悲不是怜悯:怜悯来自优越感,慈悲是看到了书中人物的人性,由此产生的广大的同情。”《金瓶梅》如此,《红楼梦》也如此。一部好书,作者将心中的慈悲凝聚在人物塑造中,敏感的读者充分领悟到这种慈悲。若还有读者尚未充分领略到,解读者的文笔就派上了用场。解读者心怀慈悲,对书中人,也对书外之人。
每个年龄阶段读《红楼梦》,都会有不同的关注点。成年后读红楼的优势便在于可透视其中的人生百味。梅朵立足于文本细读,下笔时胸中有读者,贴心耐心,娓娓道来,通过解读《红楼梦》中人和事,将自己体验与领会的世间百态与读者分享。故在某种程度上,此书对《红楼梦》而言有传播之功,对读者而言有接引之功,善莫大焉。
此书书名灵感应来自辛弃疾《贺新郎》词中的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道尽了青山与辛郎之间的心灵共通。《我见红楼多妩媚》,也道出了梅朵对《红楼梦》文本的心灵感悟和以《红楼梦》知音自居的心思。
梅朵是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书中文章有一些在《百家讲坛》杂志、《贵州红楼》等纸媒上发表过;在“红楼梦学刊”“红楼梦研究”等微信公众号上也发过不少;有一些收入“红楼梦学刊”订阅号第一部结集《微语红楼》书中;在“历史大学堂”开“林梅朵读红楼”专栏,每周一篇文。书中文章不是成于一时一地,而是多年来的生命积淀。
此书中,梅朵的关注点在“梦中人”和“书中事”。细致熨帖地把握人物心理脉络,是全书的基调。“梦中人”从微观角度观照单个人物:《妙玉:清高的底色是自卑》,对人物的乖张言行进行精细的心理解析;《宝钗:她从不提修行》深入领略宝钗的内心;《尤三姐:“情小妹”岂止死于情?》从整体人生道路选择的宏观角度看待尤三姐之死;《小红:逆境如尘,我将它踩在脚下》《贾芸:你吃的苦,会铺成脚下的路》这两篇,彰显底层之人成功逆袭必备的心理素质;《春燕:小丫头有大智慧》细细解说不起眼人物的大智慧和掌控人生的能力。“书中事”从中观角度观照群体人物:《那些黛玉的“影子”们》认为曹雪芹通过多写晴雯等影子人物,反复渲染、凸显林黛玉形象,可看出曹雪芹对黛玉形象的偏爱,言之成理;《三个“二木头”》将迎春、王夫人、尤二姐并论,读之醇醇有味。
贴近文本,贴近心灵梅朵的语言已有自己的特色。因为眼光独到,所以时有警句。如:“她不提修行,更不出家,却早已‘莲塘无主自开花’。”(《宝钗:她从不提修行》)又如:“一场占花名恰似贾府微缩的命运,在热闹中恣意欢笑着,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却忽然就散场了。叹息之中慰藉的是,她们曾以美好的姿态存在过。”(《那一场“占花名”》)体会深刻,悲天悯人。希望梅朵写出更多的解读经典的文字。
在曹雪芹的时代,写小说无助于科举,无益于谋生。曹雪芹倾注数十年的时间、精力、心血,乃因“有动于衷”,如鲠在喉,不得不奋笔书写对人生、对社会、对人性的认知、感悟、眷恋。同样,梅朵对《红楼梦》的赏析性解读文字也源自“有会于心”,不得不写。这样的文字,才能倾注写作者的生命体验,也才能打动阅读者的心灵。客观的世界中,有这样一些倾注作者主观深情的文字隔代相遇,代代传递,慰藉心灵,也是生命的幸运吧。是为记。
2017年11月10日
(作者系中国传媒大学副教授,《红楼梦》研究专家)